小船順利駛過石頭城,看守水道的官兵對來往船隻盤查得很鬆懈。聽說禁衛軍一直包圍著王府,但並沒有進一步動作,想來還不知道已經有人從裡面出逃。儘管如此,出城時,我依然感覺又歷經了一次生死。
我非貪生而惡死,只是離別意難平。從此與親人隔如參商,會面不可期,生死難相知!
蕭蕭起秋風,澹澹生煙波,慼慼辭故里,迢迢走他鄉。小舟溯江而上,道路阻且長。我不習慣坐船,頭本就疼,加之風高浪急,才一天,就吐到虛脫,只覺得要把五臟六肺都吐出來了。
好不容易捱到夜泊,剛想睡下,就聽墨童在簾外喚了句“王小姐”,我應了一聲,他挑簾端進來黑漆漆一碗藥湯。阿代嬤嬤從他手裡接過,疑道:“這是什麼啊?”
墨童言簡意賅:“藥?!?
“我當然知道是藥!什麼藥?治什麼的?哪來的?”嬤嬤咄咄逼人。
墨童翻了翻眼睛,不吭聲,一張烏銅般的臉立刻變得黑白分明。“嬤嬤,元公子救了我們,總不見得再害我,我現在百病纏身,治什麼的都好,拿來我喝吧?!蔽蚁蛩焓郑恼f,嬤嬤護著我我是知道的,但她這個樣子,總非對待恩人之道。
阿代嬤嬤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藥,還是不放心,先嚐了一口,才萬般不情願地遞給我。藥香撲面而來,是我至親的人身上常常沾染的氣味,我捧著藥碗,深深吸了一口氣,鼻子就酸了。墨童見我悵然若失,不明其中緣故,又朝嬤嬤翻了一記白眼,才轉臉對我道:“王小姐放心喝好了,是我家主人寫的方子煎的藥,別人求還求不到呢!”
嬤嬤嗤鼻一聲,轉身出艙:“這麼苦的藥,小小姐,我去給你找點水漱漱口?!?
“嬤嬤”,我喊住她,先前倒是沒留心,她走起路來怎麼一跛一跛的,“你的腳怎麼了?”
她迴轉身,臉上的皺紋越發深刻:“沒事,沒事,嬤嬤年紀大了……”說罷,扭頭出去了。
我聽墨童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想他大概知道其中原委,便仰起臉詢問。他本欲跟著出去,見我看他,低頭猶豫了片刻,不悅道:“那老婆子活該!看她也沒念過幾本書,沒想那麼酸腐,都火燒眉毛的時候了,還要講什麼男女授受不親!我家主人好心要抱小姐走,她偏不讓,非要自己背,險些害得我們都逃不脫……”我尷尬低頭,不知如何答他,又聽他小聲補了一句:“又不是沒抱過!”說罷,跟著出去了。
**********************************************************************
行行重行行,與親生別離。小船一路向西,但究竟要去往何處去,我不聞,也不問。接下來的日子,幾乎每天都呆在棉被裡,一天三頓飯,兩碗藥,昏睡的時間多,清醒的時間少。幾次夢裡回到烏衣巷,小廊回合曲闌斜,多情只有閒庭月,猶爲離人照落花。
可就算是這樣的依稀別夢,還時常被兩岸猿鳥哀鳴,漁樵羌笛驚醒。空谷曠野,此音悽絕,聲聲斷腸,那堪入耳。我倒是寧可聽嬤嬤和墨童鬥嘴吵架,總還有些人氣。
大概是出府那天結下的樑子,兩個人隔三岔五拌一次嘴,我很少聽見元烈的聲音,偶爾聽見一次,也只是在他們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他纔會淡淡說上一句:“墨童,你的話太多了。”墨童就會立刻閉緊嘴巴,我彷彿能看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極不情願地轉動著。嬤嬤一個人還要嘀咕幾句,念著念著也就沒了意思,憋著氣,挑簾到我這裡。
起先,我總是在元烈制止他們之前就把嬤嬤叫進來,好快點平息口角。慢慢的,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惡趣味,就非要等著他先開口,好像是在試探他忍耐的底線,又好像,只爲聽他說一句話,知道他還在,知道我沒有被拋下,心裡纔會安穩。
**********************************************************************
逆水行舟,也不知道在水上漂泊了幾日。
“怎麼又停船了?這樣走法,要幾時才能到長安?。俊币淮笤缇吐犚妺邒叩穆曇簦胰嗳嘌劬?,原來我們是要去北朝都城長安,我恍惚是知道的。
“今天不走了……明天也不走……後天也不走……大後天也不走……大大後天也不走……大大大後天也不走……大大大大後天也不走!”墨童不如直接說“停船七日”,他是故意這樣拉長扯開了,想必嬤嬤的臉都氣綠了。
“我們是在逃命!你當在遊山玩水?。俊?
“你也知道逃命要快啊!”墨童不甘示弱。
“我家小小姐是要進城看大夫的,耽擱了你擔待的起嗎?”
“大夫就在眼前,我家主人不是已經給看過了?”
“哼,鄉村野店有什麼好大夫?我看也就是個赤腳醫生,也不知道他給小小姐吃了什麼?”
“進了長安城,也是我家主人醫術第一!你要嫌慢,揹著你家小姐走??!”
我張了張嘴,忍下了。嬤嬤又道:“我不和你這黑猴子說,你家主人呢,我去和他說!”
墨童得意笑道:“我家主人不在船上,他上岸拜訪朋友去了。”
嬤嬤“哼”了一聲,重重挑開簾子,見我醒著,才放輕了手腳,柔聲道:“小小姐醒啦?今兒好點沒有?”我點點頭,嬤嬤又道:“我總是不放心,長安城大,該給你找個好大夫看看??蛇@船都開了兩個來月了,走走停停,這元烈也真是的,動不動就上岸,不是遊山就是訪友,好幾天纔回來。剛纔我還問了船家,這方向眼看就要入川,要去長安,早就過頭了!”
原來已經兩個多月了,我好像斷梗浮萍,隨水漂流了這麼久也不自知。連嬤嬤都有一個明確的方向,知道要帶我去長安重新看大夫,而我,我的方向在哪裡呢?對元烈來說,我只是無意中闖入了他的行程,是他旅途中受朋友之託,順道帶回去的一件行李罷了。他是不會爲我改變方向的。
我“嗯”了一聲,披了件棉衣起身。不知道是元烈的藥起了作用,還是冬日已至,我的病本該康復,總之,人確實輕省了許多。
左手依舊綁著木片,嬤嬤每日悉心爲我換藥,傷近百日,我想,該長好的也都快長好了吧。但這正是嬤嬤最擔心的地方,一路上缺醫少藥,她怪元烈走得太慢,若是長安城裡有大夫說這手還能治,那必定是要敲碎了骨頭重新來過的。雖然墨童動不動就向嬤嬤吹噓他家主人醫術了得,但嬤嬤只消一句話:“那他怎麼治不好自己的眼睛”,墨童就無語了。
這兩個多月來,我第一次到船艙外走動。清冷的風吹來,像是捧了一掬冰冽的泉水潑在臉上,讓人爲之一震。我攏了攏衣服,站在船頭極目遠眺,天地寬廣了,心也跟著豁達起來。天上飄起了細密的小雪,彷彿江南春風吹起的揚花,紛紛亂撲行人面。我伸手去接,但立刻就被手心裡的溫度融化了,好像細雨無聲無息地浸潤到土地裡,心裡也發了芽。
在船上,我找到一本《水經注》和一塊羊皮地圖。書中不僅記述了水道變遷,還有兩岸高山城邑、風俗人情、舊聞掌故。一路走來,原來我錯過了那麼多風景。
元烈在側頁做了密密麻麻的筆記,大江南北,他真的走過不少地方。有些地方被他重點標識,加以修正,但這到底是前人之誤,還是他考據有錯,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已足見其治學嚴謹。
只是,從他的手跡來看,和他驚爲天人的相貌相比,著實懸殊。要是真的字如其人,元烈不過泛泛之輩爾,不免讓人心生失望??墒窃谖倚⌒∽载撝?,又不禁自憐,日後我只能用右手寫字,也未必能比得上這泛泛之輩。
船泊七日,我比照著羊皮地圖細細讀完一本《水經注》。原來天下那麼大,烏衣巷那麼小。我沒有方向,哪裡都可以是我的方向,我沒有家,處處無家,處處是家。
**********************************************************************
夜涼如水,我被嬤嬤沉重的鼻鼾聲吵醒,隔著簾子的縫隙,看見外間殘燈如豆,照著一個修長的身影伏在矮桌前,發出輕微木頭碰擊的聲響。是他回來了嗎?我睡意全無,悄悄披了件衣服起身,墨童也睡熟了。眼前人似月,果然是元烈。
“你願意走出來了?”他頭也不擡,問我。
我不理會他語意雙關:“元公子,你在配藥?”他沒有答,還在專心搗藥?!敖o我的?”我又問,“一直沒有機會當面謝你,我覺得好多了?!?
他停下來,伸出兩根手指,有淡淡藥香盈袖:“王小姐,可否讓我切個脈?”
我坐到他面前,挽袖伸出手臂,手指觸碰到皮膚,溫溫熱熱的,才讓我感覺到,這個人原來是有活氣的。片刻,他道:“我再加兩味藥,這藥你喝到開春,再看看吧?!?
“這風寒我年年都有,今年因家中變故,病也發得重些,才拖到現在,本來喝個十來天藥就能好了?!蔽乙锌恳贿?,想了想,又道:“我父親久病,我生下來又是不足月的,可能是天生體弱的緣故吧。但我想,現在已經好了,這藥就不必吃到開春吧。”
元烈擡眼看了看我,好像在琢磨我的心思,許久,悠然道:“這藥不是治風寒的?!?
“難道治我的手?”我眼睛一亮,脫口而出。這兩個月來,我幾乎不問任何問題,不問何時,不問去哪,不問找誰,也不問這藥是哪來的,治什麼,只管一股腦兒喝下去。但在這七日裡,我常常追問自己,我的未來在哪裡?在我得不到答案的時候,我又想,如果王家不倒,我的未來又在哪裡?原來一樣無解。只是從前還有一隻老天爺賜的左手可以寫字,若是還能寫字,一輩子青春作賦,皓首翰墨,就算這風寒年年發作,也沒有關係。在那一瞬間,我突然希望他能治好我的手。
“你的手已經沒得治了?!痹沂虏魂P己,涼涼說了一句。
我低頭笑笑,這結果其實就在意料之中。爲了不讓自己看上去太難過,我出言調侃道:“虧得墨童老是說你醫術了得,看來元公子一點不懂爲醫之道。醫者父母心,你這麼快就讓你的病人陷入絕望,看來算不上是一個好大夫?!?
元烈一笑:“我不過實話實說,省得王小姐希望越大,將來失望越大……誰和你說,我是大夫的?”我一愣,不然墨童何以吹噓他“長安城醫術第一”?元烈看了熟睡的墨童一眼,繼續道:“王小姐不要聽他胡諏,我們跋山涉水常年在外,有時走到荒僻處,幾天也見不到一個人影,所以不得不學一些醫術傍身?!彼中α诵?,自嘲道:“倒是我和墨童身體強壯,學不致用?!?
原來這兩個月我喝得都是這個江湖郎中的藥,我不禁懷疑,究竟是我病得重了,還是庸醫害人。我挑眉:“你是說,我是你治的第一個人?”
“可以這麼說?!彼皖^,繼續搗鼓他的藥。這些爛草根,我還能說服自己喝到開春?
我咳嗽一聲,支吾道:“元公子,你這人……還真是直!這話……你千萬不能和嬤嬤說?!蔽抑慌聥邒咧懒?,會找他拼命。
“是嗎?看樣子王小姐不太喜歡我直,只怕日後……我拐彎抹角的樣子,小姐會更討厭呢。”他說得狀似玩笑,卻又好像別有深意。
我不想再圍著這藥討論下去,生怕又問出什麼駭人聽聞的事情?!拔覀冞@是要去哪兒?”我想他也許還有別的地方要去,現在,我還沒有自己的方向,就權且拿他的方向做方向吧,總好過漫無目的,什麼都沒有。
“我的事情都辦完了,明天就啓程,直奔長安。這一路上,耽擱小姐的時間了?!?
我點點頭,心裡忐忑起來:“我們是要去找一個人吧?”我隱約是知道的,可從來沒有人正面和我談起過,將來這個人,我不知道見面以後如何以對,也許元烈可以告訴我。
“我們去找葉先生,葉白石?!?
白石青兕,得一人者得天下。
就是那個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葉白石嗎?白石先生在劉漢爲官,位列大司馬大將軍,三公之上,又錄尚書事,他在北朝地位之顯赫就猶如昔日大伯在江南,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在南朝,他卻是千夫所指的漢人叛徒,胡人走狗。當年劉圭手下之驃騎將軍苻又臣久攻洛陽不下,就是他出城投靠,在帳下捫蝨謀策,才使那支軍隊橫行無阻,一路攻入帝都的。
“不是……不是去找王碧嗎?”我一頭霧水。
“白石即王碧,葉是母姓。”元烈蘸茶水,在矮桌上拆了一個“碧”字,緩緩道:“我答應過你母親,雖然我並不贊同,但這是你們的家務事,所以,我言盡於此,你不會從我嘴裡得到更多……但,以小姐之聰慧,恐怕也已經猜得差不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