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夫人謝去, 東廂又開滿了望舒荷,拓拔烈關照烏蘇將池里的花都移栽進我的院子里,夜夜有香風伴我入眠。我整日都不見他, 因百里先生的照料, 身子恢復得極快, 每天都有幾個誥命夫人進園探視, 園外的消息也是由她們口中得知一些。
劉鵬為人暴虐, 早失人心,拓拔烈的詔令一下,守城的將士紛紛倒戈開城, 百姓們也攜家帶口地往城外涌。皇宮里又著了一把大火,這把火燒足足燒了三天, 無人施救, 內庫里賞玩不盡的寶物全都燒成了錦繡灰燼, 劉鵬的焦尸被代軍從頓擗的垣墻里拖拽出來。我聞此言時,惟付之一嘆。古往今來的末世之君, 到底偷生的多,殉國的少,他的骨子里多少還是有些北帝的血性吧。倘若茍活被俘,拓拔烈絕對不會給他好日子過,如今也只下了一道旨, 謚了個“抗”字, 依皇帝禮將他葬進了漢陵。天道輪回, 沒想最后竟是用這種方式了卻一段怨報。
午膳過后, 乳母來抱孩子回去休息, 陸衣從門外跑進來稟報:“夫人,漢王夫人求見。”
“怎么又來?”我還未開口, 黃裳先抱怨起來,“夫人要歇午晌的,也不挑時候,你就不能攔一攔?”
陸衣扁扁嘴等著我發話。這陣子漢王夫人的確來得殷勤,每回旁敲側擊套我的話,倒是我一個不管事的閑人,從我這兒也打聽不出什么來。后來問了周遭的宮人,才知拓拔烈派漢王領了兩萬人去并州就番,又借口扣下佛佑。想來她是為了此事,探探我的口風。
我斥道:“不許無禮,請夫人進來吧。”
陸衣也不大情愿地折返請人,須臾,郭氏便提著一個紅漆食盒跨進門檻,見我屈身笑道:“妾給夫人請安,瞧夫人今日氣色又勝過昨日了。”她環顧四周,看了看我身邊的人,尷尬笑道:“妾今日來得唐突,打擾夫人清幽,只因得了些鮮果,恐時辰一長就不好吃了。”她在我面前打開食盒,揭去青瓷盤上覆著的濕帕子,里頭是十幾顆鮮紅欲滴的荔枝,朵如葡萄,殼如紅繒,還連著枝葉,用冰鎮著。荔枝生在嶺南之地,又名離枝,需離枝即食。當年在建康,錦衣玉食尚不能隨意吃到,想她這回是費了不少功夫。
我偷覷百里先生一眼,她掩嘴輕咳一聲,垂眸背過身去。哎,可惜了這么好的鮮果,拓拔烈將眼線安插于此,是不準我吃這些生冷的東西的。
我點頭回以一笑:“嫂嫂什么話,我正愁沒人相陪……倒是好久不完藏鉤了,人多了才好玩,聽聞嫂嫂是個中高手,正好請教請教。”我喊黃裳去拿鉤子來,免得郭氏一會兒又要借故趕走我身邊的人。
“哪里哪里……”郭氏尷尬笑笑,“夫人先嘗嘗這些荔枝吧,放久就變味兒了。”
她伸手取來,我敷上她的手背辭道:“我順利產子,一直都沒有好的供奉還愿,如今倒好,可以借花獻佛。荔枝珍貴,我怎敢獨享。”我喚來木犀,囑咐她將這些鮮果分成兩份,著人將一份送去太廟供奉容閔皇后,一份送去白馬寺供奉菩薩。郭氏幾欲開口,也不好再說什么。即便今日可以生冷不忌,我也不能開這樣的先例,皇帝對我的寵愛,天下盡知,如今只是想討我幾句話,就不知勞動了多少驛站,跑死了幾匹快馬,之后又不知是什么珍玩寶物,勞民傷財,非我所愿。
黃裳拿了玉鉤來,我一蹙眉,肅然問道:“這鉤子哪里來的?”
她見我似有不悅,愣怔了一下,小心回道:“是夫人壓箱底的東西,搬家的時候翻出來的,奴婢想,這么好的白玉,比我們素日里拿來玩的要精致的多,就,就自己做主收起來了。夫人……是奴婢做錯什么了?”
我接過玉鉤細細摸索,莞爾道:“沒什么,故人之物,許久不見了。”我加深了笑意,君贈我白玉鉤,我何以報之?人生再不能如初見,再見赫連翀,又不知會是怎樣的場面。漢王就番并州,居于朔方,此處與統萬城只一條奢延水之隔。我抬眼看向郭氏,這是一場兄弟之間的戰爭,以拓拔烈的性子,又怎么會讓漢王抽身事外?
郭氏見討不到什么話,坐到日頭偏西就悻悻去了。這一日晚我睡得早,空房夢回,聽見半夜鳴蟬,窗外夾竹桃盛開,影落枕邊。輾轉身體,隔著簾子看見外間怎么亮著燈火,是他回來了?夏夜如涼秋,我取了外袍起身去瞧,門敞開著,月透簾櫳,夜合花滿庭飄香,流螢翻飛,煞是好看。
拓拔烈臥筆去掩門,免得我受風,我見他在寫大字便取來瞧。“哪個好?”他笑問。
我以為他在問我筆法,細細瞧了一遍,字字如龍跳虎臥,一紙千金。“都好,這個字尤好。”我高舉了個“端”字給他看。
他淺笑,娓娓道來:“鮮卑起源東北,以山為名,其獸異于中國。貂、豽、鼲子,皮毛柔軟,天下以為名裘。還有馬,羱羊、端牛……此牛與中原不同,生獨角,端牛角可以制弓,世人謂之甪端,是難得一見的寶器……”我疑他是在思鄉,見他收起那張紙對我道:“正在猶豫不決,既然貍奴說好,那就好。”
他攬我進里屋,脫靴上榻。“貍奴,過幾日等你出了月子,就要帶你們母子回宮住了。椒房殿已經備妥,昔時為皇后所居……可是我想,你我還是同宿東宮吧……”他絮絮地說了些話,我窩進他的胸膛,含糊應了幾聲……
人在月光里,最渴望得到,也懂得溫柔。本想問他是否已經打算派漢王出征大夏,但多日不見,想必已為國事操勞太過,恐他傷身,不忍再增添他的煩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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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生三月,父名之。端,是我們共同選擇的名字,將來必被載入青史。拓拔烈昭告天下的時候,已是八月秋高,太液池的荷花還沒有凋零,東宮又開滿了丹桂。
案頭的紅燭還在炙烈地燃燒著,我羞澀地蜷起雙腿,不愿意讓他看見我產后豐腴的身體。可是他的目光始終逡巡不去,手指輕巧地撥開了我的防御,俊美的鼻尖游移在我的皮膚上,仿佛雪狼嗅到了可以果腹的食物。我們的發髻都被拆散了,逶迤鋪陳如同黑夜,那是狼群最撒野的時候,我明明知道狼會吃人,也心甘情愿地被他咬一口……簾幕深深,銀屏曲曲,風月彌漫,云雨相將。帳前還亮著燈,可那螢火之光又怎及他面若明月,輝似朝日,我緊閉雙目不敢逼視,幾欲掙扎逃脫,卻又被他輕易攬在身下……
他是自律的人,很少如此放縱,在無度的索求里,我幾乎難以承受,唯有嬌喘啜泣。在某一剎那,我好像能體會到一個為君者的孤獨,人無完人,再如何強大也有力不能及的時候,好像只能憑借這種粗暴的方式證明此刻的真實。
陽臺曲終,無端一陣秋風,亂翻案上奏疏。前線戰事吃緊,晚膳后見他兀坐案前許久,卻展卷不讀。當一切歸于靜謐,他輕撫著我的頭發,懷疚地吻去我眼角的淚水,雖然身體不堪負荷,可還是難以入眠。
隨著適子誕生的昭書一同發出的,是一支攻城的重甲。漢王駐守并州的兩萬軍隊,先鋒五千人,大敗而歸。赫連翀卻不痛不癢地著人送來一柄良弓,賀義兄添丁之喜。那柄弓我初以為是玳瑁所制,后才聽聞,此弓便是甪端。一路南下,代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拓拔烈這次猛揮一拳卻好像打在軟帛上,首戰失利,可是兵家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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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兒長得很快,個頭和力氣都比同齡的孩子大,四個月的時候,已經開始長牙。那天午后,乳娘才喂了奶抱孩子來看,適逢皇帝回宮,我抱在身上拍了半天,待他更完衣,還是奶隔不止。拓拔烈攢著眉頭看我們母子,我猜他這幾日心情不佳,漢王據統萬城下百余日,相持不能破,或久攻不下,或既得復失,竟無成功。
他輕嘆一氣,從我手里接走孩子,擱在肩頭,倒是三兩下就拍好了。我含笑去接,他卻一動不動定在那里,原來那小家伙正咬著他的脖子磨牙。
他暗自用了些力氣,弄他不開,又怕傷了他的牙,不敢再用強,只好木頭似的杵在那里。我和宮人們用各種玩具逗弄了半天,偏那孩子就是不肯松嘴。最后還是拓拔烈順勢將孩子的頭按在頸窩里,直到憋得不能喘氣了才把嘴松開。
乳娘抱了端兒走,我去看他頸子上的牙印,卻被他調侃道:“還真像你,都是屬貓的,專會咬人。”我抿嘴一笑,這些天,前方連連失利,他成日里扳著一張臉,難得見他愿意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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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產后復原,又陸續接手朝事,不過大半心思都放在兒子身上,忙忙碌碌竟不覺時間流逝。端兒七個月大時,已經能夠說話,雖然多數時候只有他自己明白,但還是成天咿咿呀呀講個沒完。拓拔烈回宮還要處理公務,就時常將他抱在膝上,或者干脆讓他倚著成摞的奏折坐在案上,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會顯現出超乎于這個年紀的安靜和專注。
眼看年關將近,戰事還不見好,收復北方一氣呵成,何以一座小小的統萬城久攻不下?朝野內外流言紛擾,都說攻城之軍必十倍于守城之軍,方有勝算,可拓拔烈卻只撥了兩萬人馬給漢王,如今死傷不少,又始終不肯增兵。一個是宗親,一個是親兄弟,不少人開始暗自揣測,皇帝這回到底是想借誰的刀除掉誰?這大半年里,漢王常常出兵攻城,可赫連翀似乎并不將他放在眼里,大戰小戰少說也有百余次了,兩軍竟無一次傷筋動骨的交手。幾次想問他,可對于他們兄弟之間的事我始終沒有立場,也不知該從何問起。
臘八那日,我往白馬寺施粥,回宮已近晌午。宮人們告知,皇帝已從太廟臘祭回來,此刻正和崔司徒在書房議事。我端了一碗臘八粥送去,見倆人正在對弈,崔季淵顯然已無斗智,見著忙道:“夫人回來了,陛下還是早早了局吧,臣家里的粥都涼了。”
拓拔烈抬首看我一眼,笑道:“急什么,心急可喝不了熱粥。”
崔季淵推卒過河:“年關將近,臣是怕再等有變。”
這倆人常常下棋議事,我雖不知他們此刻又在打什么啞謎,也知道言下之意絕不在這盤棋上。拓拔烈微微頷首,手起子落。
崔季淵觀棋片刻,抬首疑道:“皇上有將有士,何須出馬?”
拓拔烈但笑不語,從我手里接了粥去吃,一碗粥見底,棋也下完了。崔季淵起身告退,拓拔烈頷首道:“卿說得對,年關將近,是該了局了。速去校場點兩萬輕騎,朕要親征。”
他說得輕巧,我和崔季淵卻著實驚了一下,我驚他怎么又要出征,崔季淵卻驚那兩萬人馬,抱拳急道:“皇上,統萬城固若金湯,城有四門,東名招漢,西名服涼,南名朝代,北名平朔,是北帝劉圭龍興之地。當年他用蒸土筑城之法興建此城,歷時六載,赫連翀入主后,又用此法不停加筑,如今城高十仞,基厚三十步,上廣十步,宮城五仞,城墻上的磚頭堅固得連刀斧也砍不進去。漢王兩萬精兵歷時半年尚不能破!”
拓拔烈卻不以為然,想已經深思熟慮:“此城如果強攻,十倍兵力也未必攻得下來,只是為君者想要守住基業,不是像赫連這樣蠻干的。朕興兵時曾經下令,非常時期,禁止用糧食釀酒,可他卻敢用糯米汁去和泥筑城墻。他和劉鵬打了這么些年的仗,仍不知愛惜民力,這和暴君有何差別?
兵法之中,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是下下策,為不得已時才用。朕兩萬騎兵,攻城是不足,決戰卻綽綽有余。卿也知統萬城固若金湯,朕若出兵百萬,赫連必然固守不出,再拖個一年半載,中原初定,我軍疲憊不說,又何處去籌措這么多糧草?”
他看了看碗底,意味深長地笑道:“城里頭是朕的義弟,城外頭是朕的親兄,打了這么久了,梁子結得太深,是時候該朕出面調停了。朕才撥給漢王兩萬人馬,若是帶了大軍去,便是攻克大夏,也算不得本事,如何堵得住那些人的嘴?只是……季淵,你輸了棋……”
“是。”崔季淵一揖到地,無奈笑道:“臣愿賭服輸。”復告辭。
我去收碗,發現碗底剩了兩顆紅棗,才想起他有忌諱,是不食此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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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烈出征之時,乍寒飄雪,不一會兒,宮中假山園圃都如玉簇銀妝。我帶著端兒將他送至禁門,心里百味陳雜。當年桃園結義,一個頭磕在地上,我是向皇天后土發過愿的,赫連翀精誠待我,我最不愿意見到的就是今天這樣的局面。
我從木犀手里抱過端兒,他從未見過父親一身戎裝,揮舞著兩只小手拼命想要抓他爹爹的劍,還口齒不清地嚷著:“驀空、驀空……”,那是拓拔烈最喜歡的獵犬,墨童教過他幾次,他就迫不及待地要在父親面前展示新本事了。
我知道有些事情無可避免,總要直面,遂忍淚道:“端兒,叫你爹爹早些回來,記得把你的叔伯一并好好帶回來。”孩子不明所以,咯咯咯咯笑起來。
拓拔烈按了按劍柄的狼首,無奈淺笑:“等爹爹回來,是該開始好好教你了。”他溫暖的手指穿過我的鬢發,鄭重道:“貍奴,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于情于義,我都會盡可能保住這兩個兄弟。只是這世上從來沒有萬全之策,戰場上的事更是難以預料,輸的那個,未必就是他。若是兩難之下,你最想要誰回來?”我未料他會問這樣的話,張口不能言。拓拔烈輕笑,“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就不必答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