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丫頭手巧, 里里外外忙了一天,衡門蓽戶稍為修葺整理,這方小小的天地倒也顯得整潔雅致。竹影斑駁, 青草綠苔, 此處遁出塵囂, 倒頗有幾分大隱隱于宮的的味道。
藤床紙帳朝眠起, 還是覺得渾然無緒, 見窗臺上的瓦罐里插了幾枝鮮紅欲滴的茱萸,方才想起今日已是初九。清早,永平照例來送飯, 詢問我這里還需要添置些什么。我搖搖頭,永平忙陪笑道:“皇上關照過的, 刑不上士大夫, 夫人出生士家, 不許在吃穿用度上克扣。夫人需要什么,可盡管吩咐?!?
木犀從院子里回來, 兩鬢淌汗,攤著兩只臟乎乎的手道:“煩勞公公,送把鋤頭來吧,院子的雜草需除一除了?!?
香祖立刻白了她一記眼睛,罵道:“要什么鋤頭, 你還真打算在這里過一輩子啊?”她轉而又問永平:“這都好幾天了, 皇上是怎么想的, 真要是舍不得, 就把夫人接回去。你到底有沒有和皇上說啊?”
“皇上怎么想的, 哪是我們做奴才的可以揣度的?我能說什么?”他悶悶地回了一句,又與我道:“夫人再等幾天, 皇上心里掂著夫人,過幾天一準就讓夫人回去的?!庇榔浇鼇淼臍馍膊缓?,我直覺他在隱瞞什么,只要一提到拓拔烈,他就諱莫如深。
“皇上是還在生我的氣,不肯原諒我吧?”
永平搖頭,垂眼道:“沒沒,夫人莫要亂想,皇上只是……只是忙。”
香祖又質問道:“皇上哪天不忙?倒忙得連說句話,點個頭的空都沒有了嗎?我看就是你這兔崽子搞得鬼,夫人要是一天回不去,我就打你一回,打死了算!”香祖抄起笤帚,作勢要打,“皇上到底怎么想的,你倒是說呀!”
永平抬手擋了一下,憤懣道:“我搞鬼我有什么好處?我要是敢說,你不打死我,皇上也得打死我!還不如讓你打死了,我還落得個忠君的名聲……”后半截話哽咽在喉嚨里,把眼圈都憋紅了。
我忙喝止香祖:“行了,這還有沒有規矩!”我頷首示意他回去吧,拓拔烈留在身邊的人,嘴緊得撬也撬不開,哪里是一頓笤帚就能招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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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睡覺,讀書寫字,過遣晨昏,不覺已是一旬。
清風動竹林,發出沙沙的聲響,我朦朧睜開眼睛,日頭已經斜西。方想喚人,才發現竹幾邊上已經倚坐了一人,背著光,看不清五官,只有一道渡著金邊的剛柔并濟的曲線。初還以為自己又是在做夢了,揉揉眼睛,方才清醒過來,忙不迭下榻:“阿……皇上……”
興喜之余,立刻泄下氣來,我不敢貿然上前,老老實實跪倒在床邊。拓拔烈悠然拿起竹幾上的杯子,是我午飯后吃剩下的一點菊花茶。我忙道:“皇上,這茶涼了,喊人換一盞吧。”
他不理,放到嘴邊啜了一口,清冷道:“你母親為你取名‘貍奴’,倒真是取對了……”我還在琢磨他話里的意思,卻聽他哂笑一聲,“就是個沒良心的東西!你這日子過得倒還真是愜意???”
他坐在窗下,日影反照,神光離合。我瞇起眼睛看他,他的話雖刻薄,可面上的神色安詳靜謐,并不像是在發脾氣。在多日不見的一個午后,他的到來,頓使這間小屋暖意如酥。我討好地笑了一下,回道:“臣妾夙夜思過失,不敢荒寧。”
“睡到日西方起,也是在思過失嗎?你倒說說看,你夢中思過都有什么心得?。俊彼畔虏璞K,抖了抖袖子。窗外婆娑的竹影映在他月白色的袍子上,將他也融進了這幅水墨竹圖里。記得當年臨摹顧先生的一幅《竹林七賢》圖,先生評道:“我的是見竹不見人,貍奴的卻是見人不見竹?!倍嗄陙砦乙恢辈唤馄湟?,如今才豁然確斯,林間風雅高士,其身與竹化,才是畫竹之至高境界。
往事滲入心田,我頓悟其玄妙,不由得垂首而笑,扁扁嘴道:“是臣妾不夠聰明……”
“是說不出來?還是我冤枉你了?”他的責問,多少有些調侃。
我忙搖頭:“不是的不是的,臣妾惟知思過,豈敢喊冤?”
他哼笑了一聲:“是嗎?那這又是什么?朕是叫你來思過的,可不是讓你來參禪的?!彼恋氖种篙p擊著竹幾上的一沓竹紙,早間練了會兒字,寫得都是佛經中的偈文,滿紙“露電觀心,無遮無礙;云煙過眼,即色即空”,“名利秋霜,榮華朝露,富貴浮云”之句,只可惜我沒有慧根。
忍不住想要靠近他,向前膝行了幾步,見面上一紙寫著:色即是空空即色,遂傻笑道:“陛下,此非偈語,而是一聯,臣妾只寫了上聯,夢中思過,得了下聯?!?
拓拔烈知道我又要耍寶,輕蔑地勾了下嘴角,把紙攤在我的面前:“別跪著了,起來吧。”我離得近了,細看才發現他今日里的清逸氣質并非源自這身白袍,而是,病容?他復又敲了一下桌案,我才回神,提起筆在紙上補了一句:卿須憐我我憐卿。
拓拔烈閉了下眼睛,抿嘴而笑,唇色益發的白了?!按寺撨€有一字橫批?!蔽业溃瑥陀謱懴乱粋€“恕”字呈到他面前。
他彎起眉眼,問道:“你這橫批又怎么講?”
“臣妾身陷長門,為求君王回心轉意,倒是不惜千金。只可惜相如賦難買,故臣妾愿以千金捐太學院,求青兕先生測一個字,解解我的難處。”
他垂眸看了一眼,哼笑道:“小姑娘,你就是專門來砸我的招牌的吧?”他提起筆在半邊“口”字上劃了一道,“你不覺得這個屋檐底下的‘口’太多了嗎?……你是想陷我于不信,還是因為我的路太難走,就想甩手不干了?”
我咬了咬唇,悶聲道:“都不是。先生將‘恕’字改為‘怒’字,是說我家夫君不會原諒我了嗎?”
我委屈地看他,良久,他才肯伸手,碰了碰我的脖子。我順從地俯下身子,枕在他的腿上,如同一只被冷落了許久的貓,貪婪地感受著他的撫觸??伤氖种竻s是涼的。
明窗凈幾,草舍柴門,此處是宮卻非宮,遠離名利場,才更像是我們兩個人的屋檐。他剛才沒有叫醒我,應該在此兀坐了許久,如此悠長寧靜的午后,這個登臨絕頂的男人,多少也該生出羨慕漁樵之心了吧?
一聲綿長的嘆息,拓拔烈的聲音輕柔而縹緲:“貍奴,你以前問我,為什么殺人之前必要寫個‘怒’字……那年我三哥過世,父皇要我納嫂,我起先并沒有異議,三哥走了以后,我覺得那些都是責任,倒是大杜反對得厲害。直到圣旨下來,我才發現,原來我也做不到……我的心里已經有了一個小姑娘,那是我唯一一次違抗父皇的旨意……自我聞太子死訊,便知道自己壯而仕,老而隱的夢想破滅了,你知道我從來就是個自私的人,不能與她攜手山南地北,海闊天空,也要把她和我綁在同一個屋檐底下……”
我慢慢閉起眼睛,在心里描畫起那個‘怒’字來,是心上的那個人嗎?事到如今,方才嚼出此字真味。
“女子以柔為用,以弱為美,柔者,德也。善良包容是你的美德,這很好。你以婦德之柔消弭我過重的殺伐,又以賢良恭儉,為我操持家業,我在,你必然可以成為青史留名的賢后。但那是因為我在……如果有朝一日我不在了呢……”他穿插在我發間的手指突然一頓,我的心跟著漏了一拍,他的聲音轉而嚴厲起來,“我保得了你一時,不能保你一世。貍奴,柔能克剛,但你須知柔不能守。你所身處的不是一個普通的家庭,而是人情比紙還薄的皇室,你所嫁的,也不是普通的男人,而是一個皇帝。柔者弱者,是□□之道,卻非帝妻之道……君王后宮,是一國的寫照,后宮和則國和,后宮亂則國亂,純剛純強之宮,其國必亡,始皇帝終其一生不肯立后,陰陽不調,剛柔不濟,就是前鑒。純柔純弱之宮,其國必削,將來的南朝就是后塵……貍奴,你要入帝妻之道,是要用你的智慧、謀略,而不是只在我面前耍這些小聰明……”他敲了敲案上的竹紙,恨鐵不成鋼。
我悶悶地點了點頭,心里卻極討厭他這種交代后事一樣的語氣。
他的手又開始撫摸我,從頭頂到發稍,沿著脖頸到脊背,一遍又一遍。我偎在他的懷里,很久很久以后,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就合上眼皮打起瞌睡來,他卻忽然自嘲地笑道:“貍奴,你到底是明白多少?。窟B我都糊涂了呢。我處處以剛為德,以強為貴,我若是無堅不摧的矛,倒真不希望你是那個物莫能陷的盾啊。我要是劉邦,寧可讓戚夫人給我陪葬,也不要她將來淪為人彘……可我也不會留下一個擅權的呂雉……”
我被趕走了瞌睡蟲,起身捧起他的臉,他的膚色本來就白,如今更是白得蒼涼。我恨恨道:“那你就不要死!白石先生對我說過,假如入宮是我無可避免的選擇,那么就要選擇最強的男人。我不想做任人宰割的戚夫人,也不想做弄權竊國的呂雉,只有你活著,我才能做我自己!那些后宮里的的孤兒寡母們,強悍如呂雉……嗯,就算是前朝的文明太后好了,哪一個不是被逼出來的?真要是有你不在的那一天,即便我可以成為你所希望的那個樣子,我也早就已經不是我自己了!”
他的臉上笑意疏淡,綠眸如鑒,可以照人?!柏偱蔷妥瞿阕约喊伞瓕硎侨ナ橇?,端看你的造化了……”
我放開手,埋頭在他的袍子里,不想讓他看到我濕潤的眼睛:“阿烈,活著吧,我們都活著才能彼此成全……我知道你已經在心里殺了我無數遍,可我還是沒有辦法去想你的身后事……”
我重新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屋子里再次安靜下來,只有竹葉沙沙,催人入夢。薄暮漸起,永平進來點燈,拓拔烈擺了擺手道:“時候不早,該回去了。”偷得浮生半日閑,對他來說已是莫大的奢侈。他示意我先走,出了屋子,我回眸看他,見他還在環顧這間陋室,戀戀不忍遂去。
他果然是病了,竟然十日未朝,在他繼位之后,這還是絕無僅有的事情。東宮的案子上堆滿了這幾天來的大小奏折,他只處理過幾樁要緊的,一想到我這幾天過得消遙日子,也不知道在心里罵了自己多少遍。永平端了藥給他喝,我又勸他要不要請御醫來看,他卻推說自己就是大夫。這么多年了,他的這個病總是來得急,去得也急,此事仿佛是他的隱諱,從不愿有人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