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著頭走在前面,劉翀一言不發,像押犯人似的跟在我后頭,我只覺得身后有支利箭,隨時都要離弦。行走廊廡間,本想回頭對他說些什么,但心緒紛亂,也不知道要說些什么才好。好不容易看見元府大門,我緊趕了幾步,剛想邁步過門檻,就被他捏住手臂,一把扯了回去。“你要外面的人都看見你這副德性嗎!”他低吼一聲,抓起我的頭發,在我身后胡亂綰了個男人的發式。他的手很重,拼命地拉扯著我的頭發,又搶過我手里的玉簪,簪子插入發髻的時候,蹭破了頭皮。我吃痛一聲,他才略有遲疑。
待他固定好發髻,又來捏我的腕子,直拖著我出了元府大門。候在門外的侍衛見他渾身戾氣,倉惶上前道:“殿下。”
“滾開!”劉翀目眥欲裂,怒喝一聲,繼續拉著我往前走,卻不是往草堂的方向。
手腕被他捏得生疼,我快要跟不上他的步伐,大叫道:“殿下,請放手,這是要去哪里啊?”
他還是不說話,生氣的時候,臉上的輪廓愈顯堅毅,更有幾分元烈的模樣。他徑直把我拖進邊上一條無人的巷子,將我的手腕高舉過頭頂,整個人被他抵在墻上。他恨恨道:“我只問你一句,這是你愿意的,還是……他騙你……”開頭幾個字還是底氣十足,到后來,漸漸沒了聲音。
骨頭快要被他捏碎了,我強忍著疼,還有眼眶里快要滾落的眼淚,沉聲道:“是我愿意的!”
劉翀的喉頭翻滾了一下,眼睛瞇得更細,低聲咆哮道:“我呢?你把我至于何地?”
“二哥。”我實在是疼得厲害,眼淚簌簌地滾落下來,啞聲道:“我認識大哥在先,他救過我的命……”
“因為你認識他在先,他救過你的命,你就要以身相許?”他的聲音已經變了味兒,眼睛也紅了,讓人不忍去看。
“我……二哥,你是皇子,不是我能高攀的……侯門深似海,我不愿意卷入……”我有些語無倫次,企圖找到一個可以讓他接受的理由。
“因為我是皇子,你不能高攀?……你還因為什么該死的理由?!”他咬牙切齒,眼眶也濕了,手上又施了一把力,我只怕右手也快要被人捏斷了。
元烈要逼我正視現實,到了這個時候,不管我再說什么,傷害都無可避免。罷,長痛不如短痛!我深吸一氣,抬起頭直視他,大聲而堅定地說道:“因為喜歡,因為我喜歡他!在還沒有認識你之前,我就已經傾心于他。我和你一開始就是一個誤會,二哥,我一直就當你是我的哥哥,不管日后你還認不認我這個妹妹,我對天起了誓,就會一直把這段兄妹情分掂在心里……但也只有這樣,我對你沒有男女之情,也不可能有夫妻緣分……二哥,你放開我,我的手要斷了……好疼……”我已淚如泉涌,他閉起眼睛,眼淚也跟著滾落下來,猶如漏刻之水,點點滴滴,永長而又無可奈何。
墻頭野草花,巷口夕陽斜。兩道纖長的影子在地上緊緊重疊,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兀自繾綣著。
劉翀漸漸松開手,我的腕子上泛出了血印,兩頰淚痕尤濕,他撇開頭去,選擇避而不見。“對不起……”雖然已經努力克制,但聲音還是不可自已地顫抖,“……敏敏,他是怎樣的為人,你應該很清楚,就算他不是帝王家的人,將來也會是你一輩子的麻煩。如果……你受了委屈,就來告訴我……如果不是因為喜歡,我一定會搶你回來……你放心,我們三人是對天盟誓的,不管怎樣,我都會認你這個妹妹……也會認他這個哥哥……”
“二哥,其實……你要是出戰,務必要當心自己……”在那一瞬間,我真的很想告訴他,元烈是你的親哥哥,無論如何,他不會傷害你的性命。劉翀是重情重義的人,甚至不需要血緣的束縛,只因一個承諾,就可以至死不渝。而元烈,我自然清楚他是怎樣的為人,無法揣摩,亦不可牽制。如果有朝一日,他放開我的手,我一定追不上他。
劉翀默默看著我,用略微粗糙的拇指擦過我的眼底,佇立片刻之后,忽然轉身離去,再不回頭。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街角,等回過神來,才發現夏生正站在不遠處等著我。
我擦干眼淚走上前去。夏生故意撇開視線,不看我狼狽的面孔,他低頭咕噥著:“今兒是怎么了,先生也哭了,還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小姐,你知不知道,符將軍死了……聽說這次北軍大敗,是青兕先生向南朝太慰獻上的計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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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前方戰事吃緊,逃回來的三十萬敗軍滯留原地,由那名副將點兵十萬先行,其余的繼續撤回京師。燕國是小國,此次出戰的只有六萬人馬,北帝再不敢全盤押上,并且出乎元烈的意料,他依然未準劉翀出戰,而是只派出了虎牙將軍慕容斐。
慕容斐是現任燕國皇帝慕容直的皇叔,其母是燕文帝的愛妃,子憑母貴,深得文帝的寵愛。原本是要傳位于他的,但當時慕容斐太過年幼,便先將皇位傳給了他的哥哥,并且在遺詔中冊封慕容斐為皇太弟,日后哥哥歸天,要將皇位歸還弟弟。但其兄死后,卻并未遵照先皇遺愿,而是傳位給了自己的兒子。皇太弟在新皇眼里,變成了一個多余而危險的存在,如同南帝司馬映,慕容直上臺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算。慕容斐一脈全部獲罪斬首,只有他和長子虎口脫險,投靠了劉漢。
慕容斐有將才,亦有帥才,歸順之后,與其子慕容逸立下大小戰功無數。北帝此次派他出戰,一是因為知己知彼,可以攻無不克,二是因為身懷國仇家恨,自然盡心盡力。
墻上的地圖被先生畫得七零八落,我從書卷后面露出兩只眼睛,看他還在孜孜不倦地勾畫著。慕容斐隔日就要出發,前去與大軍會合,先生派夏生去將軍府送帖,想請他過草堂一敘。南北大戰之前,慕容斐曾來找過先生幾次,但先生一直閉門謝客,這么多日子以來,倒是頭一次看到他主動要見什么人。
夏生出門未久,就回來束高閣報話:“大人,慕容將軍來了。”先生又看了墻上的地圖一眼,應了一聲,起身往屋外去。
“元公子也來了。”夏生見我也在屋里,小聲補了一句。
他能下床了?我心頭一喜,放下卷冊,尾隨著先生往前廳去。
廳堂客座,坐了一個四十開外的魁偉男子,蠶眉鳳眼,銀甲虬髯,氣吞如虎,此人就是慕容斐。一側的元烈,難得見他一襲白色的寬袍,大病初愈,消瘦了不少,沒了素日里咄咄逼人的氣勢,倒更像是個俊美儒雅的讀書人。
兩人見先生前來,起身抱拳,先生招呼他們再次落座,先和慕容斐寒暄了幾句,又問元烈:“阿烈,你的病好些了?”
“好多了,只需再吃幾貼藥,多謝先生關心!臥床太久,是該起來走動走動,舒展舒展筋骨。”他從墨童手里接過一個竹編的小筐,“今日有個朋友上門探病,送來一筐鮮棗,可惜我在吃藥,有幾味藥恰恰與棗子相克。想起先生愛食棗,特地送來給先生嘗嘗。”
先生頷首致謝,夏生從元烈手里接過竹筐,拿到廚房去洗。慕容將軍笑道:“倒是我有口福,來得巧了。”
先生笑應道:“是啊,慕容將軍愛食棗……苻將軍也愛。”一提及苻又臣,語氣里又多了些許無奈,“說起來我們三人共事多年,真的有很多相像的地方呢。”
慕容將軍知他傷心,嘆道:“你我有今日,同為苻將軍舉薦,原以為三人同心協力,可以共效朝廷……唉,若早聽先生的話,也不會……”他擺了擺手,不忍多談,“先生邀我前來,可是有要緊的事?”
先生搖頭苦笑:“我現在哪里還有要緊的事,將軍也知道我今時今日的處境。唐虞世遠,吾將何歸?!”先生重重嘆了一氣,“不瞞將軍,我已經打算辭官歸隱了。富貴畏人,不如貧賤肆志,當了這么多年的官,很多事也看得開了,還是找一處名山秀水,還我初服,了我余生吧……將軍此番出征,只怕班師之時,你我已無緣再見,故邀將軍前來,是想向將軍道別的。”
慕容斐斂了斂眉頭,跟著長嘆:“先生真的放得下,這倒不像先生了。日后再不能與苻將軍并肩作戰,不能與葉先生同朝言事,真是憾事!”
先生苦笑了一下,已含淚于睫,他輕撫著桌案上的一柄紫砂茶壺:“苻將軍出征之前,只在我這里討了杯茶吃……你我三人交情甚篤,慕容將軍,葉某想討要將軍一樣隨身之物,日后,也好睹物思人。”
慕容斐聞言,立即摘下腰間佩戴的匕首,雙手奉上,誠懇道:“此金刀已陪伴老夫多年,便送與先生了。”
“多謝將軍!”先生鄭重接過金刀,用袖子擦拭著刀身。夏生端上一盤水靈靈的鮮棗,并一壺好茶。“我知道慕容將軍好酒,但征戰在外時向來滴酒不沾,喝酒誤事,老夫不能壞了將軍的規矩,也只有用茶水招待了。”
夏生倒了四盞茶,送到我們面前。元烈舉起青瓷杯,悠然啜飲,幾口熱茶下肚,臉色也紅潤了許多。先生和慕容將軍就著茶吃棗,以茶代酒,又論列了一番天下英雄。
說到青兕,慕容斐大有不解:“青兕先生避世多年,都以為這人快要得道成仙了,怎么突然又管起紅塵俗事?先前幫著王牧投靠李成,現在又幫著南朝攻打北軍,若說他想為誰出仕也就罷了,可這……分明就是唯恐天下不亂嘛!”
先生哼笑一聲:“他自然有他的道理,可惜我與他道不同,終究難以為謀。”
元烈始終不發一言,只是不停地晃動著手里的杯盞,好像里面藏了什么稀世的寶貝。
“貍奴也來吃棗。”先生好像才發現角落里的我,笑著招呼道,他知道我也愛吃棗。我歡喜應了一聲,起身過去,慕容將軍將果盤推到我面前,揀了顆最大的給我。也許是錯覺,元烈突然停止晃杯的動作,手背上隱隱泛出青筋。
我吐出棗核,還想再吃,只聽元烈掩嘴咳了幾聲,引得大家投去關切的眼神。他擺了擺手表示不礙事,又道:“葉先生,慕容將軍,我還是先回去了。貍奴,倒是忘了,今兒新得了南朝二王的墨寶,我不識真偽,想叫你鑒定鑒定。”
“嗯。”我立刻放下手里的棗子,起身向二人告辭,迫不及待地隨元烈出了廳堂。
轉角花廊下,元烈突然停步,轉身朝我低吼:“吐出來!”
什么?我不明所以,盯著他看。
“棗!”他半蹲下來,一把把我摁倒在他的膝蓋上,猛拍我的背。好疼!我猛咳了幾聲,根本吐不出來。元烈兇相畢露,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張嘴,又探了兩根手指進去,搗我的喉嚨,動作之粗魯,絲毫沒有憐香惜玉的意思。
我一陣惡心,連著今天的早飯一塊兒吐了出來,穢物濺到他雪白的袍子上,他也毫不在意。直到吐得只剩下酸水,他才松開手,把我扶起來。
我用袖子胡亂抹了抹嘴,返身就往廳堂跑,卻被他伸手逮了回來。“你要去哪里?”頭頂響起他冰冷的聲音。
我拳打腳踢,掙扎未果,被他死死圈禁在懷里。“你下毒,你卑鄙!”我呲牙咧嘴,朝他低叫。
“下毒,你看不上這種下三爛的手段是不是?我之前也很不屑,不過,只要你吃過一次虧,同樣也會知道它的好處。”他俯下身子,聲音柔滑的像蛇,讓人不寒而栗。
“你到底想干什么?!先生已經打算歸隱了!”
元烈的臉色慘白,好像舊病復發的征兆。他騰出一只手,覆上我的眼睛:“貍奴,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不要揣測我!我沒有要害你家先生,他也沒有打算要歸隱!你要是相信我,就別再動了!”
我安靜下來,以眼神作為質問。他卻再次蒙上我的眼睛,他的手掌很粗糙,和劉翀一樣,掌心布滿了薄薄的繭子,這些絕對不是握筆和執扇可以做到的。他再次俯身警告我,聲音輕柔而寒涼:“貍奴,我說過了,不要揣測我!……劉翀對你來說,何嘗不是個體己的男人,真要讓我懷疑你選擇我,到底是因為喜歡,還是因為好奇?……下毒是下三爛的手段,可白石先生的計策又高尚得到哪里去?縱橫捭闔,皆為詭術;兵家之爭,皆行詭道,有什么正邪之分?……慕容斐不是池中物,他才是燕國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他復國不成,就是因為手里沒有兵權。如今可以帶著十萬大軍堂而皇之地攻打慕容直,你以為他得勝之后,還會還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