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日暮, 華燈礙月,前殿綺筵已開。辰居里,三個心腹宮女和幾個常侍太監在外間收拾行李, 我在櫃子裡翻找了一遍, 找出兩對銀錠, 悄悄藏在妝匣裡。抱著出內室時, 瞧見她們還在往箱子裡填衣服首飾。“這些都不要, 我是去長安宮思過的,要這些綾羅綢緞何用?都放回去,找些耐髒禦寒的來即可。”
輕車從簡從小道邊門出了溫泉宮, 一路暢通無阻,想來各處都已經得到皇帝的口諭。
驀然回首, 不見宮臺錯落, 湯泉鼎沸, 只有渭水長安,淡煙驪山。
今夜沒有宵禁, 路邊偶有疏燈小市,愈近長安城燈火愈明,灞水兩岸更是火樹銀花,魚龍舞動。倒是長安宮裡,如今只剩下一些灑掃值守的內侍, 顯得冷冷清清。路過御花園, 那八角涼亭宛然尚在, 想起當年誤闖掖庭之事, 別有會心。
早間這裡也得到消息, 西宮各處已經打掃乾淨,牀帳被褥都換了新的。宮人們忙著卸車安頓, 我獨自在偏殿裡,那裡供著拓拔皇后的金字牌位。祓除獻花,焚香禱告:“母后在上,貍奴此行事關成敗大體,難免言行有瑕,請保佑兒臣此去功成,伏願皇上身康無恙……”
少時,木犀來催。廚房備了酒食,我隨意吃了幾口,淺淺喝了半杯椒柏,算是應節。飯後飲了一杯茶,便推說累了想睡,打發她們各自回去歇息。從櫃子裡找了幾件換洗的衣服,並那四個銀錠,簡單紮了一個包袱。又坐回案前,提筆留書:
離堂思君恩,別路繞西川。
悠悠蜀道行,此會在何年?
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憶。
抹去腮邊淚,將雲箋裝匣封蠟,鄭重擺在梳妝檯上。又用簪子捅破窗紙,瞧見院子裡站著幾個黑衣人,此處沒有羽林巡宮,必是拓拔烈派來的守衛。拴上門,從外間一一熄滅燭火,只留下一盞玻璃風燈,摸索著旋開西宮內室的秘道。
拾階而下,秘道里陰暗溼冷,因爲經年廢置,磚牆上滴滴嗒嗒滲出水來,地上長滿了青苔。風燈裡燭火飄忽,我緊了緊身上的包袱,壯著膽子向深處走去。
沒走幾步,便聽腳下窸窣作響,提燈一照,一羣老鼠,唧唧咋咋,四散跑了七八隻,留下一隻不及走的縮在牆根,正鼓著眼睛看我。
我也嚇了一跳,站在原地與它四目相對。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心說,我小字貍奴,再不濟,也不能怕它!乍著膽子學了聲貓叫,唬得那小耗子撒腿就跑了。好在苦寒季節,此一路沒有再遇到什麼蛇蟲八腳。
逃生之路,十年望中猶記,我不敢深想,埋著頭一鼓作氣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踉踉蹌蹌找到出口。這頭應該連著元府的柴房,那年隨拓拔烈回雲中,白石先生的草堂和隔壁的元府都轉贈給夏生打理了,還有阿代嬤嬤,不知見今怎樣了?
熄滅蠟燭,灰頭土臉從一堆柴禾裡爬出來,衣服也劃出了幾道口子。推了推柴房門,外頭落了鎖,隔著門板上的縫隙往外瞧,後院裡闃寂無人。這時也顧不得什麼回鄉情怯,掄著拳頭砸了起來。“有人嗎?有人嗎?小哥哥,小哥哥!”
不多時,有個青布衫的女人舉火來看,她瞧著被我拍得亂顫的門板,納悶自語起來:“這是鎖住哪家的笨賊了?”接著又高聲嚷道:“相公,相公,不好啦!有賊,有賊了!”
男人抄了一把菜刀從廚房的方向奔出來,“在哪呢?賊在哪裡?”
明月如霜,加之燈火映照,我一眼便認出那人,濃眉圓眼,可不是夏生!我喜道:“不是賊,不是賊!小哥哥,是我,是我王敏,白石草堂的貍奴呀!”
那男人愣怔了一下,連忙丟下菜刀,“你這婆娘,杵在這裡作甚,找鑰匙,快找鑰匙啊!”
女人見他沒頭沒腦地吵吵,大聲提醒道:“這柴房自我嫁進你家門時就落了鎖,從不曾開過,哪裡來的鑰匙啊!”
男人又怔了一下,跺著腳嚷:“那快去找把砍柴刀來啊,把這鎖坎了!”
一番折騰,終於從柴房裡出來,那女人好奇地探頭去看,嘖嘖道:“這裡以前還真是住過皇帝呀?還真有通到皇宮的秘道啊?相公,我從前一直當你唬人來著!”
我拍了拍裙子,揚起一陣灰。尷尬招呼道:“小哥哥,小嫂嫂。”
夏生清瘦了些,留了兩撇小胡。那女人與我年紀相仿,算不上十分漂亮,但眉眼清秀,顧盼間也有些微動人。身上的青布衫是新做的,髻子上簪了朵梅花,打扮得乾淨利落。她熱絡地挽著我的胳膊上下打量,親切招呼道:“剛纔黑燈瞎火的倒是沒看清,真是好俊的姑娘呀!大過年的走親戚怎麼不走正門,到沒聽夏生說起過,你是哪家的妹子啊?”
夏生一把拉過那女人,強拽著並排跪在地上。“什麼妹子,這是宮裡的娘娘!”
“娘娘?”女人登時傻了眼,睜大眼睛看我。夏生也語無倫次起來:“娘娘,您這時候……怎麼想起……來啊?”
我扶他們二人起來,正琢磨著這話要從何說起。那女人終於恢復神志,拉著夏生道:“快請娘娘屋裡坐啊,站這裡吹什麼風!”
兩人小心翼翼將我讓進客廳,廳裡的傢俱陳設都沒大改。今夜守歲,桌上擺了幾碟蜜餞炒貨,一家人剛纔正圍著桌子喝酒吃茶。廳裡兩男一女三個孩子,大些的男孩十多歲,白淨清秀,舉止老成。另兩個小些,至多五六歲的樣子,圓頭圓腦的,十分可愛。
桌邊坐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緇衣婦人,見夏生帶了客人進來,也起身相迎。那婦人衣裝樸素,除了鬢間一朵梅花,並無其他墜飾。雖說上了些年紀了,但依然腰身輕細,凝脂柔荑,不難看出,昔年也是個尤物。
夏生向我介紹道:“這是邢嫂子,那個大些的是她兒子,孤兒寡母的沒處去,也不容易。正好後頭幾間廂房空著,就租給他們孃兒倆了。”又指著那兩個小些的說:“這兩個是我的孩子,夏雨、夏雪,快過來給娘娘磕頭。”
“娘娘?”那緇衣婦人狐疑自語,攬過自家的孩子,暗暗打量我。
我扶起兩個孩子,如今不是敘舊的時候,只得開門見山道:“出了宮就沒有什麼娘娘了,我既然還叫你一聲小哥哥,你就還當我是貍奴吧。今日我來,實在是有要事相求,不瞞你說,我是偷跑出來的,想去西川找我哥哥王牧……我一個弱女子,自小養在高牆大院裡,長大又進了宮,外頭的事諸多不懂,一個人在路上有許多不便,還望小哥哥能送我一程。只要見到我哥哥,一定重謝!”
夏生咬著脣思忖了一會兒,朝我點了點頭,算是應允。那小嫂子面露擔憂,拽了拽夏生的袖子。我上前安撫道:“小嫂嫂放心,我並不是犯事才跑的,宮裡追查起來,皇上和他有舊交,絕不會連累你們的。”
那女人抽了一下嘴角,今兒這一出,幾乎要對自己的丈夫刮目相看了。
夏生彷彿又回到當年那個精明世故的少年,井井有條地安頓起來:“我去套車,準備些應用之物,今晚城門不關,應該能連夜出去。”他看了看妻子,“娘子,你把那出口堵上,柴房重新上鎖,然後收拾些東西,帶著孩子們和邢嫂子回孃家住些日子。說不定宮裡會派人來尋,免得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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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裡安排妥當,正準備套車上路,更過子時,大街小巷都點起了煙花爆竹。頃刻間,彷彿萬條巨龍升空,衝碎了一天的琉璃。
夏生在前面趕車,只說丈夫帶著妻子回孃家過年,便順利出了城門,連夜往東南去。出城後喧囂漸遠,我也著實累了,蜷在車廂裡睡了一個囫圇覺。
夢裡不知身是客,西憶故人不相見,東風吹我到長安。
醒時業已三更天,聽見路邊村落一聲雞唱,東方漸白,又老了一歲。
揉揉眼睛鑽出車廂,夏生熄了懸在車頭的燈,掩嘴打了個哈欠。“小哥哥,你進去休息一會兒吧,跑了一夜,馬也累的。”
“不礙的,一夜不睡算不得什麼,只當守歲嘛。我們到前面換匹馬再走,趁著路好走就多走些,夜裡再投店。代、成之間全是山,山裡沒有路,要去西川,得往晉國借道,這一繞,恐怕要好些日子呢。”
我點點頭,好在有人相幫,不然出了宮門,我連個主意也拿不出來。鑽回車輿裡拿了些水和乾糧,輪換著趕了一會兒車。見他有些睏倦,想著和他說話解悶:“小哥哥,你也不問我偷跑出來幹嗎,就這樣跟著我走嗎?”
夏生還是原來的性子,你不與他說,他也不來打聽。“小姐偷跑出來不是去找哥哥嗎?有什麼可多問的,你想說便說了,若不想說,也省得費心編瞎話。”
白石先生讓他料理家事,就是看中他沉靜穩重。我低頭笑笑,和他同行,總覺得安心。“小哥哥,那小嫂子面熟,可是西市肉鋪掌櫃家的?”夏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我在西市也住了一年,可是認得她的,她卻沒認出我來。阿代嬤嬤可好?昨夜怎麼沒見著她。”
夏生沉默了片刻,“去年沒的,就這樣一覺睡過去了,倒也沒受什麼罪。”我輕嘆一聲,沉默不語,人生數十年,一半是離愁。
夏生繼續說道:“大人走的時候把家產都留給我了,遣散家僕後,其實留下的也不多。元公子……呃……皇上住的那間也交給我打理了,臨去時交待過,你們走後柴房就上鎖,不到萬不得已別去開。我也怕惹事,落了鎖就把鑰匙丟掉了。我當時年紀小,除了給大人管家也不會別的營生,留下兩棟宅子和一些碎銀。元府那間小些,我就搬過去住了。草堂大些,還有一庫書,我尋思著那些書賣也賣不了多少錢,反倒糟蹋了大人畢生的心血……於是,就辦了個學堂。”
“學堂?”我有些不可置信。
夏生也跟著笑,“就知道說出來小姐要笑話的,我一個撥弄慣算盤的人,也辦起學堂了。”我斂住笑,讓他接著說,“剛開始的時候,只想把那幾間房租出去,收些租錢營生。後來來了個窮酸書生,說是慕束高閣之名而來,在草堂裡住了幾個月,天天與書爲伴。再後來,他就交不出房錢了,三餐不濟,隨身之物當了個乾淨,還死皮賴臉不肯走。我見他實在愛書,倒狠不下心趕他,便給他出了個主意,教鄰家幾個孩子識字,收些學費。
早幾年,劉鵬治下世道不好,送孩子來讀書的也少,那書生收了三五個學生,飽一頓飢一頓,勉強餬口……後來代軍攻城,宇文將軍駐紮在城外的時候,我們可是頭一批出城投奔的呢。回來以後,真就免了一年的賦稅!再後來,聽說統萬城也被攻下了,二殿下也沒了……哎,這幾十年,也不光劉漢,分分合合的,大都國運不濟……
再後來,新皇要來長安,御駕巡城的時候,長安城裡萬人空巷。我本不想去湊這個熱鬧,我那婆娘也不知聽了誰的教唆,直說新皇帝是個美男子,簡直就是天人下凡,非要拉著我去看熱鬧。我當時還同他說,原先這裡住的元公子可是長安城裡風采第一,美人我見得多了,世上恐怕沒人比得過他去。那婆娘不依不饒,非拉著我同去,誰知我擠到街上一看,那御輦裡坐得可不就是元公子嘛,這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人來了!”我微笑靜聽,想起他的俊朗模樣,心裡有些想念。
“我同我那婆娘說,這皇帝我認得的,她卻不信,如今看她還有什麼說道!後來聽人說,新皇后宮無人,專寵一個王夫人,我想著,大概就是小姐您了……皇上開科取士,普通人也能考科舉當官了,那書生的生意漸漸好起來。一個人教不過來,我就又找了幾個來,乾脆辦他個學堂。除了收租錢,還幫忙料理些雜務,每年有不少提成。小姐不知道,如今白石草堂常住的就有七個先生,上百個學生,去年就考出了兩個舉子,現在可是長安城裡數一數二的學堂呢!”
夏生越說越自豪,“小姐昨兒見過的那個邢嫂子,她兒子今年十一歲,也在那學堂讀書,那孩子聰明,先生一直誇他。不像我那混小子,忒淘氣……”他頓了一頓,“說起來這孃兒倆還和小姐沾親帶故呢……”
我一見面便覺得那邢嫂子舉止不俗,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夏生道:“就在小姐走的那年,邢嫂子帶著孩子來長安投奔親戚,親戚沒找到,便打算在長安落腳。我正巧貼了租屋的告示出去,因價錢便宜,她們就來應租了。邢嫂子手裡有些積蓄,繡活也好,幫人縫補漿洗,日子也就過下來了。後來還是阿代嬤嬤認出她來的呢,她孃家姓邢,十幾歲的時候嫁了個大官做妾,因爲正房夫人不讓進門,就一直養在外頭的別館裡……後來,那大官被抄家滅族,她僥倖逃過一劫,那時孩子滿歲不久,只怕將來被連累,才跑來長安投親。”
“那大官是誰?”
夏生偷眼瞅了瞅我,“南朝太尉。”
“大伯?!”夏生點了點頭,專心趕起車來。我闇誦佛號,那孩子竟是我王家血脈,總算香火得以承祀。說起來,他的身世與白石先生也有幾分相似,若是這趟能平安回來,日後定要對他們母子善加照應。
我倚在車門邊,前塵舊事象走馬燈一樣在眼前轉著,光陰捻指而過,使人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