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冬至, 王師旋歸。本要隨百官出城去迎,偏這幾日里吐得七葷八素,被左右勸在東宮。老遠就聽得鼓鼙齊發, 凱歌高奏。永平領了個小公公前來報信, 御駕已入平城, 夾路都是歡呼的百姓, 致使行進的隊伍受阻。拓拔烈喊人來傳話, 聽聞我不適,免去了我夜里的饗宴,讓我好生歇息。我知道他才回來, 事情雜沓,班師之后, 總要去太廟祭告祖先, 又要大會文武, 論功封賞。只怕月余不上金鑾殿,回寢宮之前, 還得先去上書房繞個彎才肯作罷。
夜未艾,庭燎晣晣。我在案前坐了一整日,倒不為練字,只為聞這墨硯香氣,可止孕吐。永平急攘攘跑進屋子, 氣喘吁吁地稟道:“夫人, 皇上可回來了!”我已聽得宮門外鸞聲噦噦, 連忙放下手中的紙筆, 跑到院子里去看。
拓拔烈斂衿下了輦車, 并不急著進門,還站在回廊下和崔季淵說話。崔季淵言辭急切, 不免有些大聲:“……慕容谷、慕容奇有將才,臣也知道皇上求賢若渴,可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宇文將軍和慕容家是宿敵……況且,皇上忘記北帝劉圭的前車之鑒了嗎?”
拓拔烈抱胸沉思,神色有些凝重,偏頭見我交手站在梅花樹下等他,才遠遠朝我莞爾。脫下戰時袍,還是那身月白色的寬袖大衫,猶記冷宮舊事,宛然如昨。我抿了一下嘴角,欲笑不成,反一陣鼻酸。他隨即加深了笑意,轉臉對崔季淵道:“朕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放你幾天假好好養養……”又探出兩根手指搭他的脈搏,“看你這風寒重得,回家喝點姜湯發發汗,少吃點柿餅。朕出外打了一場仗,毫發無傷,家里卻病倒了兩個,再不讓你回家,朕的上書房就要全軍覆沒了。”
崔季淵搔首笑笑:“臣謝皇上關心,臣得的是病,夫人的……可不算是病。”遂拱拳道,“臣先告退了。”
拓拔烈聽他話里有話,瞇著眼睛看他退出宮門,便張開手臂朝我迎來。我才要出聲喊他,他已一個箭步在我跟前,打橫將我拋到了半空,朗聲笑道:“小姑娘可是相思成疾……怎么又重了?”
一側的木犀抽氣出聲,永平來不及上前制止,嚇得呲牙咧嘴。拓拔烈意識到不對勁,立刻將我接在懷里。香祖抱著斗篷從屋子里沖出來,被門檻絆了一下,還不及穩住身子就大叫道:“皇上當心,夫人有身孕!”
拓拔烈聞言,一臉錯愕地看著立撲在地的香祖,然后緩緩轉移視線。我雙手護著小腹,見他半張著嘴,一時間,笑也不是,惱也不是,好像接到個燙手山芋,捧也不是,扔也不是。這副呆相可算是千載難逢,周遭的宮人無不掩嘴竊笑。
我輕捶他一下:“快放我下來!”拓拔烈這才回神,小心翼翼把我捧回屋子。進門時對永平道:“凡夫人常往之處,把門檻都拆了。”
我嗔道:“門檻是主人肩,你這肩挑大梁之人,怎么一回來就要拆門檻?”
“是嗎?”他笑,“你的小丫頭踢到朕的肩了。”
拓拔烈一路將我抱回內室,放上牙床。永平朝宮人們揮手,一干人等向他告退,他理也沒理。把脈過后,傻眉弄眼地笑道:“都快三個月了呢,怎么也不讓人報我?”
我抿唇道:“存亡之秋,怕你分心。”
“哪會分心,國有嫡嗣,只會壯我士氣!我當你受了那些香囊的影響,總不會這么快有消息的……”他不悅地抿了一下唇,懊惱道:“是我糊涂,怎么能置你一人于險地,要是再像上次一樣,我……哎……可找太醫來看過了?”
我點頭,抽開枕匣,本想取安胎的藥方給他過目,卻露出了方子底下的小瓷瓶。他的綠瞳一緊,似玉而冷。我暗惱自己大意,事已至此,也只好力作鎮定,連著藥方拿出來交在他手里,嗔怪道:“是你的補藥吧?亂丟亂放的,我替你收起來了。”他不動聲色地勾了一下嘴角,將瓶子揣回袖袋里。我也不知道敷衍過去了沒有,心想著,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勸他多愛惜身體。
我繼續回他道:“我也沒有你想得那么嬌慣,你征戰在外,我又豈敢自逸?平城雖被圍月余,但相比云中,總還沒有受到戰火的波及。京畿無虞,多虧你手下有賢相良將相輔,我只幸不辱使命,沒有辜負你出征前的重托。”
他聞言笑起來,脫了靴子上榻。又從腰帶里取出一塊小石凍,放在掌心里,獻寶似的湊過來:“是啊,這回有功的都要賞。依我看,夫人旺夫宜子,功勞最大!”
石凍上紅斑密布,其色如朱砂。我取過,好奇道:“這是什么?別人有功都賞金賞銀,怎么輪到我,就賞這么一塊小石頭?”
他輕挑眉稍,故作神秘地解釋道:“金銀都是俗物,賞夫人的,當然要與眾不同!這是我班師路經赤城時,當地官員進獻的寶物……不知夫人可聽說過大鵬鳥獅?”我搖頭,他來了興致,攬著我,繪聲繪色道:“大鵬鳥獅是上古神獸,早已在人間絕跡,我以前也只在古書里看過。此鳥生性兇殘,又挑嘴,非龍肝不食,非鳳血不飲……可是前幾日,竟有巴林郡的山民看見一只怪鳥,形容出來,正是鳥獅的模樣。那山民非但看見了鳥獅,還見它正與一雙鳳凰在天空纏斗……鳳凰為護鳥蛋,拼死相搏,最后雖然趕跑了偷蛋的怪鳥,但也落得一身重傷。流下的鮮血撒在玉巖山上,滲入山間巖石,凝結成凍。這個,就是當地山民揀得來的鳳血啊……”
見他說得活龍活現,好像親見了一樣。我笑瞇瞇捏著這塊紅色的小石頭把玩,這玉石雖然珍貴,但哪是什么鳳血,六叔曾有一款吉光雅園的齋印,便是以此石為材質的。天公造物,自有祂的神奇之處罷了。
拓拔烈見我反映如此,歪了下嘴角,從我手里拿走石凍,失望道:“哎,還是王小姐見多識廣啊!又讓小姐笑話了……”官員溜須拍馬,小人情偽,他又豈會不知。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舉大德而赦小過,更甚至是,有的時候,他還在縱容著一些不切實際的傳說。
我翻身去奪,調侃道:“誰說我見過的,還是這東西稀奇,你舍不得給了吧?小氣鬼,賞了人家的東西,還沒捂熱,你就要回去!”
拓拔烈忙伸手穩住我的身子,哈哈笑道:“玉不琢,不成器,石頭也是一樣的。看我當年從南朝賭來的一塊小璞石,幾番切磋琢磨,已是美玉無瑕了……”他在我的臉頰上輕啄了一下,“這東西我先收著,等匠人雕琢成器,我再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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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睡醒來,天還沒有黑透,白晝微長,又是一年春欲歸。地爐散著微煙,茶鼎里的水沸騰起來,咕咕的,我初還以為是臘雪兼雨,已經沒完沒了地下了好一陣子,看了看天色,總算是放晴了。
懷胎四月有余,已經克服了諸多不適的癥狀。我托著微微隆起的肚子起身,繼續和香祖在內室里裁剪新衣。自拓拔烈從云中班師,為了讓我靜心安胎,就不再讓我過問宮里的大事小情了。每日閑心如絮,就只能學做些女工打發時間。
木犀循例端了燕窩粥來,我放下尺子,喝了幾口,突然想起早間在回廊下聽到宮女們的閑話,像是在說皇帝拆了寢宮的門檻,壞了風水云云。“你們知道什么叫白災?”我小聲問道,拓拔烈此刻正在外間批改奏折,我成了他現下的第一要務,散了朝就把御書房里的折子都搬回寢宮來,害得一屋子的人都躡手躡腳的。
香祖換了袖爐來,低聲回道:“就是白毛風。哎,真是年關難過!原還以為是一場瑞雪兆豐年呢,可這雪一下就沒完了。牧民們最怕白災,牲口挨不過冬去,損失可大了。”言畢,又朝外間張了一眼。
我暗暗思忖,參合陂大敗燕軍,依拓拔烈的性子,必然乘勝追擊,免得慕容斐緩過勁來,也免得南朝得漁翁之利……難怪他這陣子都無所動作。見他又偏著頭不停地按揉睛明穴,我長嘆一聲,突然就沒了胃口,合上碗蓋,示意香祖端走。
香祖看了看燉盅,攢著眉頭勸道:“夫人,怎么才吃這么幾口,還有大半盅呢。昨兒熬了一整夜的,太醫說……”我擺手打斷她的話,她也只好收了碗勺塞給木犀。見她倆背著我私語了幾句,只聽得香祖道:“……你去,昨兒是我去的,今兒可輪到你了……”
木犀扁著嘴,猶豫了一下,不甘心似的又補了一句:“夫人,以前家里的老人說,最后一口飯是福根,凡是吃到最后一口的,都是有福氣的……”
我意興闌珊,回她道:“我家以前也有老人說,吃飯留一口,能活九十九,這也是為了討個年年有余的彩頭。”其實并非要和她抬杠,只是著實沒了胃口。
木犀嘟著嘴,一臉不情愿地收拾好東西,我好奇她今日里的反映,目光也跟了出去。只見她端著托盤送到外間,放在拓拔烈的書案上。拓拔烈埋首公務,頭也沒抬,伸手摸到燉盅,揭蓋喝了一口,然后就抬頭問話。木犀囁嚅著嘴,看她憋得滿臉通紅,也不知道回了什么。
我扭頭去看香祖,見她正抻著脖子往外間窺,我咳嗽一聲,她才笑嘻嘻縮回來,正色言道:“勤儉立邦,驕奢破國……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一絲一縷,嗯……什么艱難來著?”一聽便知她在學拓拔烈的口氣。她復又吐舌笑道:“皇上舍不得說夫人,夫人剩下的,都是皇上吃完的,可哪回不是我們挨得罵啊。皇上近來煩心的事情多,夫人就當心疼心疼我們吧……”
看她那副諂媚的樣子,告了多大的秘,又立了多大的功似的。我睞她一眼,也跟著勾了下嘴角。想起在烏衣巷里的日子,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作下的習慣,只記得有一回去石宗山府上做客,因他家的點心精致,貪吃了幾口,還被六叔責怪丟了他的顏面。雖說早已不是什么世家小姐,可一路行來,倒也沒有吃過什么苦頭,不知物力維艱,也就忽略了細謹之處。拓拔烈在丁憂期間,無論公務多么繁迫,照樣日食一粥,素服寢于地。作為皇帝,尚且慎獨如此,我將來又有何立場去指摘那些戶部的官員,掌管一國的財政?我暗自汗顏,盡管他從來沒有因此責怪過我,但他一掃天下之時,我起碼也該替他掃清足下。
木犀回完話,木樁子似的杵在那里,等拓拔烈吃完最后一口,才端著空碗出去。又過了大半個時辰,見他合上卷宗伸了個懶腰,我才出去添茶。
他揉了揉脖子,接下我手里的茶盞,拉我過去同席而坐。溫熱的手指搭上我的脈搏:“是有哪里不舒服?好像沒有什么胃口嘛。”
我搖頭:“閑來無事,悶得慌。”
他才換了副笑顏:“悶了呀?嗯,你且再忍忍吧,近來我事情多,等到明年春暖花開,我就帶你們母子去踏青。只是又要舟車勞頓,也不知道你挨不挨得住?”他俯下身子,用耳朵貼著我的肚子自言自語起來:“陽春三月,金谷園里的牡丹一定開得好,可惜吾兒還看不到,爹爹就先帶你娘親去看……說起來,金谷園里的姚黃魏紫堪稱一絕,只是世人一提金谷園,最津津樂道的還是南謝擺下的烏鷺擂。哎!花王何辜,當年被你的外婆比下去了,待到來年再見你的娘親,更是要自慚形穢了……”
我推他一下,撫著肚皮道:“你又胡說什么呢!成天兒子兒子的掛在嘴上,你又知道了?”其實,他盼了那么久,我每日燒香禱祝,又何嘗不希望是個男孩子呢。
他笑起來,從一沓奏疏底下抽出一張畫兒,正是他出征時候,我夢醒之作,可這樣東西怎么又落到他的手里了?拓拔烈得意道:“夫人可知道這是什么啊?”他指著畫中蜿蜒盤繞的藤蔓。
我搖頭:“夢中所得,曾經問過身邊幾個丫頭,她們也不曉得這是什么。”
拓拔烈道:“此乃一味中藥,名曰預知子。夫人夢中預知得子,可不是好兆頭?只是……”他將唇抿成一線,揶揄道:“貍奴,雖說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可你要是想我,也不必把我畫得這么老嘛。”
我從他手里抽走畫紙,嗔道:“誰說是你的,夢中人自稱姜尚!”
拓拔烈先是一愣,復又朗笑起來:“哈哈,夫人夢熊有兆,男子之祥啊!”
“哪有什么熊?熊都長得你這副模樣嗎?”我攢眉,這人莫非是想兒子想瘋了。可又一轉念,于這樣的情勢下,他又哪來的閑工夫帶我母子去洛陽看花?莫非……等明年春暖花開,他已入主中原?
拓拔烈將我攬進懷里,燕昵耳語道:“貍奴難道不知姜太公道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