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和親的事,自拓拔宇之後,就不斷有人上疏。拓拔烈照樣把這些奏摺放到我的案上,我又照例看完,再呈送回去。其中還有一份,知道我是皇帝的義妹,建議冊封我爲西海長公主,把我送去給柔然敕連可汗做閼氏。我把那份奏摺原封不動地放回去的時候,拓拔烈只是託著腮看我,手指反覆地在那份摺子上輕釦,彷彿是在思考它的可行性。對於他的這種挑釁行爲,我也只能聳聳肩,報以無可奈何的微笑。
柔然人自窮秋以來,一直屯兵邊境,劫掠不止,和親之事又懸而未決,一拖就拖到了新皇的登基大典。元月初一,拓拔烈出震繼離。
一大清就開始了繁冗的儀式,新皇要於壇祭天,於坎祭地,又於太廟祭祖宗。可惜這樣盛大的場面我是不能去參加的,故也無緣目睹他的煌煌風采,就只能聽聽宮娥宦寺在廊下的閒話,互相傾訴著他們的皇帝今日在大殿之上的抑抑儀容、秩秩德音。
爲了今天晚上的筵席,木犀已經拿了第九套禮服給我過目,我笑道:“我哪裡穿得了那麼多衣裳,隨便吧,哪件都好?!?
香祖過來幫忙,對我道:“小姐,怎麼能隨便,這可是大事!夜裡的宴會可是有很多人要來……咳,柔然也派了敬賀的使臣,還有他們那個阿蘭公主也要來。”木犀嘴笨,只是配合著她點頭如搗蒜,香祖又道:“阿蘭公主是大殿下夫人的妹妹,來過我們這裡好幾回了,她每回見到我們皇上,那眼神,就跟老鷹見到兔子似的……”兔子?我笑。香祖意識到自己失言,乾笑了兩聲:“阿蘭公主雖比不上小姐的美貌,但柔然女子都大方的很,男人嘛,總是經不起撩撥的……這次就是她攛掇著她家可汗哥哥要來和親的!”
兩個丫頭的臉上都不約而同地出現(xiàn)了鄙夷之色,我也只能但笑不語。以前劉翀還戲稱拓拔烈是長安城裡風采第一,又豈止一個長安城呢,連我六叔這等樣的人,都一樣深陷不能自拔了。碰上這種事情,我大可不必驚訝,只是,也沒有料想的那麼心平氣和罷了。
夕食時分,鐘磬聲響,夜宴正式開始。金鑾殿裡寶篆香飄,絳蠟光搖,所奏的是簫韶九成,所舞的是鳳皇來儀。百司依次進禮,四方嘉朋來朝。拓拔烈一身玄黑色的龍袍,頭冠十二旒皇冕,面南而坐,威儀棣棣,猶若山河。
在前來敬賀的使節(jié)隊伍裡,我一眼就認出了柔然國的阿蘭公主。阿蘭公主應該和我一般年紀,卻要高出我許多,深目高鼻,是典型的胡人女子長相。一身鮮亮的胡服,珠圍翠繞,不同於漢人女子的溫婉娉婷,她的身上,別有一種颯爽之美。若是站在拓拔烈的身側,倒也般配。
阿蘭公主看人的眼神果然不算含蓄,我卻不敢直視。今夜的拓拔烈高高在上,就像個不食凡間煙火的神祗,珠玉的冕旒恰好擋住了他碧綠深邃的眼睛,讓人無法窺測到他的內心。
入坐之後,一個年輕的宦寺奉上我的食案,不同於旁人的醴酒炙肉,我的只是清淡小菜。“小姐今日如素,皇上特地關照的?!被滤碌兔柬樐浚÷曊f了一句。我再次往大殿正中看去,拓拔烈的嘴角有微不可見的弧度,也不知道是在衝著誰笑。
筵到酣處,大皇子起身祝酒,再次提出了和親之策,請立皇后,引得底下不少人競相附議。
拓拔烈洪亮的聲音縹緲在金鑾殿上,底下立刻變得鴉鵲無聲:“皇兄可記得南北朝裡有一個流傳很久的讖言,瑯琊王氏嫡女王敏,安貞之吉,應地無疆,有母儀天下的皇后之命?朕得天佑,幸從江南尋得此女,朕理當恪謹天命,立其爲後。至於皇兄所薦之阿蘭公主……柔然敕連可汗之妹身份尊貴,又怎麼能夠屈就爲妃呢?”
拓拔烈的一席話,所有的目光都投射到我這裡,我只能放下筷子,整裳危坐。那個要把我送去給敕連可汗作閼氏的大臣,一口酒從鼻子裡噴出來,正用袖子掩著,不停地咳嗽。大殿裡不復安靜,人們開始交頭接耳。與他們來說,道士的讖言太過虛無,不如早早退去北境虎視眈眈的十萬柔然鐵騎,纔是要緊。
阿蘭公主坐在大皇子的夫人身側,攢眉攥拳,若不是她姐姐攔著,只怕就要拍案而起了。
拓拔宇擡手示意大家安靜,又道:“皇上,術士之言,臣等雖有耳聞,但那只是漢人之間的說法。要說天命,我們鮮卑人也有世代相傳的規(guī)矩,歷代皇帝將立皇后,必令其手鑄金人,以成者爲吉,不成則不得立?;噬希蝗缇桶凑沾艘?guī)矩來,請阿蘭公主和這位王小姐各自手鑄金人一枚。王小姐若能得到騰格里的庇佑,自然能鑄起金人,臣等也就無話可說了?!钡紫掠钟胁簧俅蟪技娂姼阶h,拓拔宇嘴角噙笑,威風凜凜立於當庭。
金人的製作過程其實並不複雜,無非就是歷代皇帝向人證明他所冊立之後是受於天命的,代國的歷史上,皇后手鑄金人,幾乎無一失敗??墒?,在代國的歷史上,卻也沒有一個左手殘疾的皇后,拓拔宇是料準了,我是根本不可能單靠一隻手鑄起金人的??上麤]有料到,我的手中早已持有先輩皇后之寶了。
在一殿期盼的目光之下,拓拔烈坐在最高處,如一尊白玉雕砌的神像,巋然不動。未久,他清晰地吐出兩個字來:“準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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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鑄金人的儀式被安排在登基大典的第三日後。這幾天雖是年節(jié),但拓拔烈一日未荒廢朝事。到了夜裡,他還是如同往常一樣,會陪著我吃頓晚飯,然後又埋頭於堆積如山的公文裡。直到儀式前的一天,他問我索要杜皇后的金人,我連著盒子交到他手裡,他拿出來細細地摩娑了一遍,又鄭重地交還到我手上。關於這次立後,他始終沒有對我說過任何一個字,彷彿千言萬語,都包含在這個交接的舉動之中了。
翌日,我被帶進了一個空空蕩蕩的密室,確保沒有一個人可以爲我伸出援手,但對於我這個已經懷揣金人的人來說,拓拔宇的精心安排顯然變成了一個笑話。
案上有各色製作金人的器具,我一一檢視,明白它們的用途,然後將一塊金子放進了熔爐……我抱著膝蓋坐在一旁,靠近爐子一側的手臂被烤得很燙。在這寒冷的北國裡,也許一會兒就有一場來勢洶洶的暴風雪,起碼眼前的這一蓬火,能讓我感到暫時的溫暖和愜意。我將頭埋進兩臂之間,說起來,好像從小就學會了作弊,以前是拉著玲瓏……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建康宮裡的生活過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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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一閃即過,今日早朝以後,一殿的大臣都陪著皇帝在等這兩個新鮮出爐的金人。阿蘭公主紅裙勝火,笑靨如花,大方地將金人呈在拓拔烈的龍案之上。我晚了一步入殿,因爲剛纔手忙腳亂,現(xiàn)在看上去著實有些狼狽。
我手捧金人,一路沿丹墀而上,兩旁的大臣開始竊竊私語,有幾個已經忍不住掩起了嘴。阿蘭公主的輕笑聲有些刺耳,我只能佯裝未聞。拓拔烈掃了一眼我手裡的金人,就直直盯著我的臉瞧,他的眼神逐漸冷卻,是暴風雪前的徵兆。我鼓起勇氣,迎上他盛怒的目光,將一個製作得並不成形的金人呈到他的面前。
很顯然,這是一個極其失敗的作品,金人的面相盡毀不說,手腳連著身體,根本就是幾塊金疙瘩而已。我很想告訴他,我已經盡力了,但這恐怕並不能平息他此時的怒氣。隨著拓拔烈逐漸陰沉的臉色,朝堂之上再次變得闃寂無聲。我無暇顧及別人或是同情,或是唾棄,或是幸災樂禍的目光,倔強地拿出了世家小姐的脾氣,挺直了脊樑,不卑不亢地與他對視。
他從托盤裡拿起了我的金人,拇指細細撫過它的眉毛、眼睛、鼻子、脣……我訝異於他竟然能從這個面目全非的金人臉上辨別出那些我想表達的意思。他慢慢勾起了嘴角,是近乎殘忍和嗜血的微笑,這恐怕是他繼位以來接受過的最最意想不到的違抗。對於這樣一個高傲的人來說,我的舉動,無異於一個巴掌摑在他的臉上。我分明能看見他的眼神在說:你這是在找死!
大殿裡安靜得彷彿只剩下我們兩個怒目而視的人,大皇子拓拔宇這次倒是乖覺的很,只作冷眼旁觀,沒有跳出來煽風點火。金人一出,已是天命難違,就算是拓拔烈也難以在羣臣面前扭轉乾坤了。
他慢慢放下金人,合了一下眼睛,迅速掩去眼中的狠戾之氣。又擡手摸了一下我的面頰,白皙的手指上沾染了黑色的煤灰,大概是我剛纔不小心擦到臉上的。而後,他揮袖示意我退到一旁。
我無法再從十二串冕旒之下看清他的眼睛,只有迴盪在金鑾殿上的清冷聲音,無喜無怒,在這身龍袍底下,他就永遠不可能只是一個純粹的人。“代國與柔然世代交好,柔然公主鬱文閭阿蘭受命於天,鑄成金人,朕將冊立其爲皇后,擇吉日行嘉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