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并沒有走遠,而是兜了個圈子又繞回來,站在一邊看熱鬧。
看熱鬧不是中國民族性中獨有的痼疾,因為好奇是人類的通病,哪個國家、任何時候都不會缺乏看熱鬧的群眾。日本也不例外,甚至猶有過之。
幕府時代,日本國小民貧,實在沒有多少娛樂項目。有文化的人好點,寫寫字,美其名曰“書道”;喝喝茶,美其名曰“茶道”;拿著劍亂劈幾下,就叫“劍道”;把花花草草亂擺弄一弄,居然也能升華出一個“花道”來。
相比之下,沒文化的人就慘了點,除了吃飯、洗澡、**之外,再無一點娛樂項目。這便導致看熱鬧之風尤其盛行,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迅速聚集大批看客。
不僅普通人喜歡看,武士也喜歡看。這群有特權而沒素質、正義感十足又殺傷力巨大的熱血笨蛋,不僅喜歡看熱鬧,還喜歡親身參與,經常“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現實中往往會出現這種情節:
兩個小人物在吵架,一群武士圍觀。
看到弱者被欺辱,甲武士覺得不平,上去幫忙;
乙武士認為甲武士恃強凌弱,挺身而出;
丙武士看局面出現一邊倒,也不甘寂寞;
丁武士發現場面是二比一,提刀就上……
于是混戰開始,刀光劍影,血流遍地,尸橫遍野。最新吵架的兩個小人物,現在反倒成了看客。
正是有鑒于此,在明治維新的時候,政府還特地制定了法令,規定一旦發生沖突,除了警察,任何人不得上前勸解和幫忙,違者重罰。但這只是防止武士乘機鬧事,絲毫不影響圍觀者看熱鬧的熱情。
眼下正值客流高峰,看見有人被淹在雞蛋糊糊里,大家紛紛駐足圍觀,很快陶成章就被里三層、外三層的看客包圍起來。看客們不僅圍觀,還興高采烈地議論:
“喂,賢太郎,那個清國人死了嗎?”
“野田你個白癡,你沒看見他手腳在抖動么?”
“是哦,果然在動。”
“誰這么奢侈,居然扔了這么多雞蛋?要是我,肯定會把雞蛋換成鵝卵石!”
“新八,你心疼啦?你現在要是沖上去揩一把油,沒準今晚就能吃上雞蛋餡餅咯!去不去?”
“小百合,他胸前牌子上寫的是什么意思?”
“那是漢文,我哪認得?”
“你不是說你認識字么?”
“是啊,我認識字。但我只認識日語,不認識漢文啊!”
“哎喲,他要坐起來了吔!”
“真的、真的,他居然坐起來了!喂,支那人,你身上怎么有那么多雞蛋?”
“笨蛋!你覺得他能聽懂你的日語嗎?”
……
七嘴八舌中,幾個巡警終于趕到,只能看見水泄不通的圍觀者,完全不知道里面到底發生什么。警察一邊吹著警哨,一邊往人群里擠。等擠到中間,看到陶成章渾身都是黃乎乎的,周圍還堆滿了破碎的雞蛋殼,驚愕之余,也有些忍俊不禁:“喂,年輕人,你還好么?”
乙醚的藥勁過去大半,陶成章意識早已恢復清醒,只是手腳還不靈活。費了半天勁,才摘了掛在身上的牌子,正坐在地上休息。天氣很冷,陶成章被凍得縮成一團,渾身都在打顫,聞言忍不住瞟了一眼面前這位四五十歲的老警察,心說:你看我這樣子,能好么?當下干澀地說道:“謝謝關心,警察先生。我被一群暴民挾持到這里,現在希望你們能幫忙!”
警察面色一整:“那群暴民有沒有傷害你?有沒有搶劫你的財物?”
如果涉及到人身傷害、財產損失,那就算是刑事案件了,需要嚴肅對待。
“……那倒沒有,”陶成章心中憤恨,不過還是實話實說了。如果說了假話,誰知道警察會不會到最后說自己涉嫌偽證而拘禁自己?“不過,他們用蒙汗藥把我迷倒,然后挾持到這里,還朝我扔雞蛋!”
見沒有其他問題,警察總算放心了:“就這些?”
“就這些。”地上寒氣沁骨,陶成章想站起身來。只是殘余的藥效,加上中午的酒力,讓他不太好控制身體平衡,蛋清又很滑,一個趔趄,又要滑倒。
邊上警察見狀,連忙伸手攙了一把,蛋清、蛋黃混合著塵土,頓時染了他一手,黑乎乎、黏滑滑的,又腥味撲鼻,讓他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陶成章趕緊說道:“謝謝!”
他這一說話,近在咫尺的警察立馬聞到他滿嘴酒氣:“你是不是喝酒了?”
“是……”這騙不了人。
警察心里暗自揣度:估計是他和別人喝酒,期間有些矛盾,酒友們搞的惡作劇。這種無傷大雅的玩笑,警察最好還是不要摻和。想到這里,便說道:“喂,年輕人,天可是冷得厲害,你最好趕緊脫掉外衣,擦干身子,快點跑回家!要得了傷風感冒,可就大事件啦!”
日本警察可沒好心到能在大冷天脫下自己外套給一個陌生的中國留學生,然后自己挨凍的程度。不過他的建議倒是蠻有建設性的。
可陶成章自己知道自家事:長衫里面那是真空啊!這要是脫了長衫跑回去,可就成了標準的裸奔。以后一提“陶成章”三個字,別人就會想:哦,就是那位從東京碼頭裸奔整個東京市區的猛人吧!自己臉面還往哪兒擱?
在一旁,蔣志清朝趙景行豎起了大拇指:“高!實在是高!怪不得你要給他剝光,還給他套上一件長衫,原來你是成心讓他難受啊!”
“我這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趙景行笑嘻嘻地說道,“他敢朝先生扔雞蛋,我們就扔他一身;他先生感冒發燒,我就讓他大冬天的裸奔!”
“行止,你小子實在是太壞了!”旋即蔣志清想到一個問題,“我今天中午跟同鄉打聽陶成章的地址,他下午就被人給敲了悶棍,有心人一想,肯定就知道是我干的。以后見了同鄉,我可怎么辦?”
“怎么辦?以后你再和同鄉見面,正好‘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他們揍得你兩眼淚汪汪!”朱紹良沒心沒肺地笑道。
蔣作賓也湊趣道:“聽聞高論,不覺詩興大發,特賦詩一首。”說罷,曼聲吟詠道:
老鄉見老鄉,
兩眼淚汪汪。
要問為什么?
背后捅一槍!
眾人不禁捧腹大笑,連聲贊道:“好詩!好詩!”
天漸漸黑下來,寒氣順著周身的毛孔往骨子里鉆。陶成章此時卻毫無辦法,他身無分文,又臟兮兮的,周圍都是看熱鬧的異國人,想尋求幫助那是千難萬難。好在他是光復會的會首,交游廣泛,在港口不遠處有他認識的熟人。俗話說:求人不如求己。眼下只有鼓起勇氣,拼著最后的體力,盡早趕到那位朋友家。否則今天真就得交代在這里了!
陶成章深吸一口氣,抬步走去。他一動,圍觀的人群就如同《出埃及記》中耶和華分開的海水,神奇地讓出一條路來。最終他慢慢融入夜色之中,消失在人們的視線外。
話說陶成章到了朋友家之后,連凍帶氣,便臥床不起,纏綿病榻近一個月才恢復元氣。不過在同盟會和清朝駐日公館的雙重壓迫下,光復會在留日學生的聲望和地位卻一蹶不振。
至于是誰扔了自己雞蛋,陶成章用膝蓋想,也知道是知道此人必與孫元起有關。有心想找孫元起復仇,可那時孫元起早已返回國內,這口惡氣只有憋在胸中,留待后日了。
孫元起病情并不嚴重,主要還是心理原因。休養幾日,便平復如初,但終究還有些意趣怏怏。孫中山、梁啟超兩巨頭先后前來拜訪,也只是強打起精神陪著說幾句話,便端茶送客。趙景行、閻錫山等學生再次過來,繪聲繪色地說了他們的復仇行動,才讓孫元起勉強一樂。
通過和孫中山的交談,孫元起總算明白為什么光復會會員稱自己是“漢奸”、“走狗”、“包衣奴”了。原來在出國前,鄭孝胥、張謇、湯壽潛等人找上門來,想讓自己加入預備立憲公會。自己當時擺了他們一道,說自己要“考慮數日”,結果第二天便飄然出海,身如黃鶴,杳無蹤影。
等第三日鄭孝胥、張謇等人上門拜訪的時候,才發現孫元起早已出國去了。不知是惱羞成怒,還是形勢所逼,他們決定也擺了孫元起一道。沒過兩日,他們便在《預備立憲公會報》上公開刊文,宣稱本會全體成員公推孫百熙先生為會長。《字林西報》、《申報》等紛紛轉載,喧囂一時。那時候孫元起正在歐洲,哪里知道他們的這些舉動?
仔細琢磨一回,孫元起發覺鄭孝胥他們用了“公推”二字,還真是進退自如:首先,他們確實是和自己商議了的,盡管自己沒有正式答應他們。其次,預備立憲公會是“推舉”自己做會長,只表明會員對自己的認可;那是他們的一種態度,無論自己答不答應,都不會影響這個“推舉”的結論。只有做不做這個會長,才需要自己表態。
老奸巨猾啊!孫元起搖著頭喟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