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我以前在海寧收的弟子中有個名叫徐文強的,數學天賦很好,我到上海來教書,他后來也跟過來,這你是知道的。
前段時間,我跟他合作,分析一下歷年布匹生意的數據和洋布生意的數據,發現一個很有趣的事情,那就是洋布的進口不斷增加,但是在上海零售的速度卻在緩慢下降。
如果這種趨勢繼續持續一段時間,就會導致洋布的庫存越來越高,銷售速度卻會越來越慢,最終整個生意就會崩潰,導致很多商家的資金鏈斷裂,形成倒閉潮什么的。
我跟文強發現這一趨勢,才明白數月前大貴兄竭力清理庫存,甚至不惜將蘇州產業一并出讓,就是因為提前判斷出這個趨勢,當時還對趙兄的數學能力的精深和行事的果斷贊不絕口呢。
我們覺得自己多少猜中了趙兄的心思,難道不是嗎?”李心蘭小心翼翼地問道。
趙大貴一時緘默起來,這信息量好大啊,都不知道怎么反應才好。
李心蘭以前在浙江海寧當過一段時間的教書先生,專門教授數學,后來他到上海工作,便有好幾名學生一起跟著到東方學院來,其中就有這位名叫徐文強的。
只是,趙大貴跟這位年輕學者接觸并不多,主要是這徐文強長得太帥,簡直比趙大貴見過的任何明星都要帥氣,出于雄性生物絕不跟比自己帥的同類交往的原則,趙大貴也盡量避免跟這位清朝帥哥同框。
不過,這不是重點,關鍵是李心蘭和徐文強合作,貌似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你是說你們對歷年的布料生意數據進行分析,又結合洋布的銷售情況,通過純粹的數學方法,發現洋布生意可能會導致很多商行倒閉,是嗎?”趙大貴想了想,不確定地問道。
“是的。”李心蘭點頭回答。
“你們怎么做到的,用的什么公式?怎么計算的?”趙大貴腦海里蹦出無數疑問,急忙問道。
“這做起來很簡單,分析歷年布匹生意數據,推導出按月份的年度布匹銷售曲線,這當然是土布銷售數據了。
然后,根據數十家洋行的貨物進口數據和銷售數據,算出相應的加權指數,再代入到土布銷售曲線圖,就能獲得未來一段時間的洋布銷售曲線,能大概計算出以后每個月能銷售多少洋布了。
再這個基礎上,再結合洋人每月都運過來的新的布匹數量,推算其影響,再根據從事這個生意的洋行和布行資金實力等,不難推算出半年到一年內,洋布銷售就會降到谷底,絕大部分商行的資金鏈就會斷裂,造成嚴重的崩潰潮。
我們用的公式和加權指數是這樣的...”
李心蘭滔滔不絕地介紹自己和學生做的工作,說出對洋布生意的判斷,一時間說得趙大貴啞口無言。
在現代社會里,經濟學家們就喜歡做這樣的工作,就是根據現有的數據,推導出未來一段時間的經濟運行狀況,有的預測很準,有的就并不比占卜強多少。
具備一定數學能力的人,可以建立數學模型,并推導出一個地方甚至一個國家的經濟前景,英國有很多經濟學家做這種工作,有些很厲害,很有影響力,甚至能影響此后數百年的世界格局。
不過,在目前的上海,就有人具備了這種能力,還這么早就預測出洋布生意會崩潰的情況,這讓趙大貴有些難以相信。
“你們怎么會想著去預測洋布生意呢?”
“閑著沒事,覺得這事情很好玩,我們就用一些業余時間做的。”
“你們...牛!”趙大貴覺得無言以對,果然數學家這種生物是不可以常理度之的,如此重要的事情,如此繁復的運算,竟然只為了好玩就能做到。
“最后一個問題,你們的原始資料是哪兒來的?”
“當然是從你們大貴商行得來的,包括各家商行的報關資料和領事館的歷年土布生意。”
“唔,我還真把這個茬給忘了。”
趙大貴一拍腦袋,知道自己一直沒有重視自己手上的資料,也小覷了李心蘭這樣的學者。
原來,英國人和清朝之間的貿易進行的是該死的領事報關制度,到上海做生意的外國人要向英國領事報告自己帶來的貨物種類和數量等,交易后還要報告要出關的貨物金額和數量,最后由領事根據這些數據確定進口和出口的貨物金額等,報告給上海道臺宮慕久。
最后,由宮慕久匯總這些資料,然后跟商人收取進出口稅。
這種報關制度其實是對中國主權的嚴重侵害,但清朝官員一心減少跟洋人的接觸,從中央朝廷到地方官員,都特別喜歡和支持這種制度。
到上海的遠洋商船和本地洋行等,肯定不會老老實實報關,會做無數手腳,使得這報關數據非常失真。
但是,只要有個數學家認真分析這些數據,計算出走私和實報之間的比例等,還是能計算出相當準確的實際數據,然后據此推算出各家商行買入和賣出貨物的情況,甚至能推算出某家商行進口多少貨物,出口多少貨物,賺取多少錢,有多少流動資金等。
英國商人做生意報關稅,是要向巴富爾領事提交報關數據的,因為這事情很繁瑣,又涉及到翻譯后跟中國官員溝通等事情,自然由英國領事館的買辦趙大貴趙大官人一力承擔。
趙大貴每個月都會拿到各家商行的報關資料,然后拿到自己商行翻譯一番,再提交給宮慕久手下的官員;在這個過程中,出于一些不可說的目的,趙大貴會讓手下人把這種報關資料都抄寫一份,秘密保存在商行里。
大貴商行的掌柜們都知道李心蘭跟趙大貴關系很好,又因為見識所限,不明白這些資料的珍貴程度,李心蘭想翻查這些資料,竟沒有人阻止,甚至沒人報告到趙大貴這里。
至于歷年的土布交易數據更容易獲得。
清朝本身也有相對完備的納稅制度,上海本地每個月交易多少貨物,繳納多少稅款,是有記錄的。
雖然這些數據也失真嚴重,但經過代入加權指數計算,也能獲得相當精確的交易數據。
英國人在1842年的時候占領過吳淞炮臺和上海縣城,然后由李泰國專門收集上海海關和縣衙數十年來的收稅單據,拿回香港進行整理和統計,最后獲得對上海交易情況的相當準確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