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腦人的傳奇——致一位要聽快樂故事的夫人
接讀惠書,鄙人心感內疚,我寫的那些小故事,色彩過于陰暗,對此,我也有點后悔,既已有改弦更張之意,現在就獻給您一篇輕松歡快的故事,特別輕松歡快的故事。
再說,我又何必傷時憂世,郁郁不樂?我遠離巴黎塵囂有千里之遙,在琴瑟鼓樂、美酒佳醇俱備的普羅旺斯省,落戶于一個光明燦爛的山丘,周圍全是陽光與音樂。白尾鳥組成了樂隊,山雀則組成了合唱團;清晨,杓鷸發出“咕勒哩,咕勒哩”的叫聲,中午蟬鳴不絕于耳,還有牧童在吹笛,有秀麗的棕膚色農家女在葡萄園里歡笑……的確,要到這里來黯然神傷、斯人憔悴,那可是選錯了地方;我還是應該寫些玫瑰色的詩歌與一篇又一篇的風流故事,給夫人太太們送去。
但不!我離巴黎還是太近,每天,即使我躲進松林,巴黎還是把它一個個悲訊愁聞傳到我耳里……正當我寫此信的時候,我聽到了可憐的查理·巴爾巴拉悲慘逝世的噩耗,我的磨坊因此籠罩著悲戚的愁云,再見了,杓鷸與鳴蟬!我再也沒有心思去弄輕松歡快的東西……本來,我準備給您寫一篇好看的游戲之作,但現在,您能看到的仍然只是一篇凄慘的故事,其原因就在這里。
從前有個人,他長著一個金腦子;是的,夫人,一個純金的腦子。當他出生時,醫生們就認定這孩子活不長,因為他的頭如此沉重,腦殼如此巨大。然而,他居然活下來了,而且在陽光下茁壯成長,就像一棵美麗的橄欖樹;只不過,他那碩大的腦袋很拖累他,他走起路來磕磕碰碰,實在叫人可憐……他經常摔倒在地,有一天,他從臺階上滾下來,額頭撞在一級石階上,撞得腦殼像塊金條一樣發響。別人以為他撞死了;但把他抬起時,發現他只受了一處輕傷,金黃色的頭發上還沾著兩三滴金液。從這時起,他的父母發現了這孩子有一個金腦子。
家人嚴守秘密,孩子則懵然不知真情,日子一久,他常問父母,為什么不再讓他到門外去和街上的兒童一道玩耍。
“你一出去,人家就會把你偷走,我的好寶貝。”母親這樣回答說。
從此,這孩子特別害怕被人偷走;自己待在家里玩耍,孤孤單單一言不發
,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吃力地走來走去……
一直到了十八歲,他的父母才告訴他,命運之神給了他金腦子這么一份非比尋常的禮物;既然他們好不容易把他養育成人,他們也就提出了要求,要他用金子來報恩。這孩子毫不猶疑,立刻照辦——怎么做的?用什么法子?那則傳說沒有講清楚——他從腦袋里抓出一塊核桃大的金子,得意揚揚地扔給他的母親……而后,他因為腦袋里有這么多財富而飄飄然起來,種種欲望攪得他魂不守舍,而自身的力量則使他興奮欲狂,于是,他離別自己的祖屋,到世上去揮霍他的財寶。
他所到之處,揮金如土,生活極為奢華,從那股架勢來看,似乎他的金腦子是用之不盡的。但是,這金腦子實際上在不斷枯竭,漸漸地,大家眼見他的目光變得黯然失神,他的臉頰愈來愈瘦。終于有一天早晨,前一夜的窮奢極欲、縱情享樂之后,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在杯盤狼藉、燈盞熄滅之中,對自己給金腦子所造成的巨大虧缺不勝驚恐:現在是懸崖勒馬的時候了。
從此,他開始過一種新的生活。這個有金腦子的人離群索居,在一個偏僻的地方靠自己雙手勞動為生,他像個吝嗇鬼一樣疑慮重重,處處防范,逃離一切誘惑,竭力要忘掉自己天生的那一大筆財富,不愿意再去碰它……不幸,他原來的一個狐朋狗友尾隨他來到他隱居的地方,而這個家伙對他的秘密是了如指掌的。
一天夜里,這個可憐的人睡夢中腦袋一陣劇痛,他突然驚醒,張皇失措站了起來,在一絲月光之中,他看見那個朋友一邊逃跑,一邊往他的外衣里揣藏什么東西……
他的腦汁又被人奪走了一部分!……
又過了不久,金腦人墜入了愛河,這一下,他可全完了……他神魂顛倒地愛上了一個嬌俏的金發女人,這女子也愛他,但更愛衣帽上的絲球、白色羽毛和在靴子上飄拂的金褐色流蘇。
這個小嬌娘一半像小鳥,一半像玩具娃娃,在她的手里,金腦人的一片片金子不斷化為烏有,他對此心甘情愿,引以為樂。太太嬌慣任性;金腦人從不知道對她說不;甚至因為怕她難過,一直沒有把自己何以有錢的這個凄慘的秘密告訴她。
“我們是很有錢嗎?”太太這
么問他。
“哦,是的,很有錢。”可憐的金腦人回答說。
他對自己的太太總是情意綿綿地面帶微笑,這只小青鳥卻一直不知真情而不斷在啄食他的腦子。對此,有時他也感到可怕,想要節省開支,吝惜一些,但每當這嬌滴滴的女人一蹦一跳來到他的面前,對他說:
“我的丈夫,你這么富有,給我買些貴重的東西吧!”
他總是完全照辦。
他們這樣過了兩年;突然,有一天早晨,他嬌小的妻子像只小鳥那樣死去了,不知死因是什么。金腦人的財富也快消耗殆盡。這鰥夫用剩下來的金子給他親愛的亡妻辦了一場豪華的葬禮。鐘聲奏鳴,不絕于耳,厚重的靈車披滿黑紗,拉車的馬,身上裝飾著羽毛,絲絨上綴著像金色淚珠般的飾物,所有這一切,他都覺得并不過分。現在,他要金子有什么用?……他向教堂、向扛夫、向賣禮花的女販,大把散發金錢,所到之處,他隨意開銷,從不討價還價……這樣,從墓地里出來的時候,他那神奇的金腦子已經消耗得精光了,只剩下殘存的一星半點黏附在他的腦顱上。
事到如今,人們看見他在街頭閑蕩,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兩手垂在身前,踉蹌而行,像個醉漢。入夜,街頭燈火通明之時,他停步在一個商店的櫥窗之前,那里面,大堆的衣料與裝飾品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在那跟前站了好久,兩眼盯著一雙鑲著天鵝絨的藍色緞子鞋。他微笑著喃喃自語:“我知道這雙鞋準會叫誰高興!”他忘了自己的嬌妻已經不在人世,竟跑進店里去購買。
女店主在店堂深處聽見一聲喊叫。她趕緊跑了出來,眼前的景象把她嚇得直往后退,她看見一個男子靠柜臺站著,兩眼呆滯、表情痛苦地看著她,一手拿著那雙鑲著天鵝絨的藍色緞鞋,一手鮮血淋淋,把指甲尖刮下來的一點金屑遞給她。
夫人,這就是金腦人的傳奇故事。
這個故事盡管帶有荒誕不經的色彩,但從頭到尾不失真實……世上有些可憐的家伙,他們不由自主地靠花銷自己的腦子過日子,為生活中種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絞腦汁、耗精神,支付出自己的純金。對這種人來說,每天的生活都是痛苦,終于有一天,當他們不堪其苦的時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