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米利亞納去——旅行隨筆
這一次，我?guī)桨柤袄麃喴粋€風(fēng)光秀美的小城去游覽一天，它距離我的磨坊有兩三百里……這樣，我們就可以變換一下充滿了鼓聲與蟬鳴的環(huán)境……
……快要下雨了，天空陰暗，扎卡山的群峰被濃霧裹著。這是一個令人神思黯然的星期天……在我下榻的旅店小房間里，窗子朝向阿拉伯的城墻敞開著，我不斷地點燃一支又一支香煙，試圖讓自己散散心……旅店的書刊室任我瀏覽；在一部記述繁詳?shù)臍v史書與幾本保羅·德·科克的小說之間，我發(fā)現(xiàn)了一卷不齊全的《蒙田隨筆集》……隨手把它翻開，重讀了他議論拉·波埃第之死的那篇令人贊嘆的書簡……此時的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充滿幻想、都更為憂郁……零星的雨點已經(jīng)落下，每一滴雨落在窗臺上時，就在去年多次雨之后積存在那里的塵埃之中，匯聚成為大顆的水珠……書從我手里滑落下來，我好久好久地凝視著這令人傷感的雨珠……
市鎮(zhèn)所的大鐘敲響了兩點，從窗口，可以看到一個古代回教隱士墓外延綿的白色圍墻……隱士墓中可憐的亡魂！有誰會告訴他呢，三十年前某一天，在陵園的中心，建起了市鎮(zhèn)的大鐘，而且每個星期天，大鐘一敲響兩點，就是在宣告基督教的晚禱開始了……當(dāng)！當(dāng)！那邊的鐘聲響了……這鐘聲悠悠揚(yáng)揚(yáng)，至今猶如響在耳畔……這房間確實叫人愁悶，早晨的大蜘蛛在房間的每個角落，都布下它們的羅網(wǎng)，就像哲學(xué)思維那樣綿延鋪展，無孔不入……我們還是趕快到外面去吧！
我來到了廣場，第三團(tuán)隊剛剛集合起來，不顧毛毛細(xì)雨，正在奏樂。軍區(qū)官邸的一個窗口，出現(xiàn)了一位將軍，由一些姑娘簇?fù)碇粡V場上，縣長挽著調(diào)解法官的手在四處轉(zhuǎn)悠。六個身子半光著的阿拉伯小孩在一個角落里玩彈子，大喊大叫。在另一邊，有個衣服襤褸的猶太老人在尋找一片陽光，昨天他離開的時候，陽光還照射在那里，怎么今天就不見了呢？真叫他納悶……“一，二，三，奏樂！”樂隊奏起了一支達(dá)來克西的瑪祖卡曲，去年冬天，有一批巴爾巴利的管風(fēng)琴手在我窗下演奏的就是這支曲子……過去，我聽到這支曲子就討厭，而今，它卻使我愴然而淚下。
啊，第三團(tuán)隊的這些樂手們是多么幸福！眼睛盯著十六分音符，陶醉在旋律與嘈雜聲之中，他們?nèi)褙炞ⅲ戎?jié)拍，絲絲入扣。他們的心靈，他們每一個人的心靈，都撲在一張巴掌大的樂譜上，這樂譜夾在樂器末端的兩顆銅齒之間而不停地顫動著。“一，二，三，奏樂！”對這些敬業(yè)的人來說，這就是他們?nèi)康纳睿麄冄葑嗝褡甯枨臅r候，從不犯鄉(xiāng)思離愁……唉，可惜我不是他們樂隊中人，這樂曲使我難過，于是，我就離開了廣場……
但我到什么地方去消磨這個星期天愁悶的下午呢？西多瑪爾的咖啡店正在營業(yè)……于是，我們就走進(jìn)了西多瑪爾的店子。
西多瑪爾雖然開了一家店鋪，但他根本不是個生意人。他在血統(tǒng)上是個真正的親王，是從前阿爾及利亞的統(tǒng)治者的兒子，他的父親是被土耳其近衛(wèi)軍的士兵絞死的……父親死后，西多瑪爾隨著他敬愛的母親來到米利亞納，在這里生活了好幾年，就像一個樂天知命的王侯，置身于獵狗、鷹隼、駿馬與美女之中，在涼爽宜人、橘樹成蔭、噴泉水涌的美麗宮殿里自得其樂。后來，法國殖民者來了。開始的時候，西多瑪爾與我們法國人為敵，而跟阿伯德·埃爾·卡德爾結(jié)盟，繼而又與阿拉伯的酋長鬧翻了，歸順法國。酋長為了報復(fù)泄恨，趁西多瑪爾不在的時候，沖進(jìn)米利亞納，洗劫了他的宮殿，鏟毀掉他的橘樹，搶走了他的馬匹和女人，用一口大箱子的頂蓋壓斷了他母親的脖子……西多瑪爾憤恨到了極點，他立即開始為法國效力，在我們反對阿拉伯酋長的戰(zhàn)爭中，再沒有比他更英勇善戰(zhàn)、兇猛凌厲的戰(zhàn)士了。戰(zhàn)爭結(jié)束后，西多瑪爾又回到了米利亞納；但是，時至今日，只要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阿伯德·埃爾·卡德爾酋長，他就會臉色煞白，兩眼燃起怒火。
西多瑪爾今年六十歲了，雖然上了年紀(jì)，臉上還有小麻子，他的容貌仍然漂亮：修長的睫毛，柔和的目光，動人的微笑，真?zhèn)€是一派王侯氣質(zhì)。戰(zhàn)禍?zhǔn)顾屏水a(chǎn)，原先偌大一筆財富如今只剩下謝里夫平原上的一個農(nóng)場與米利亞納的一棟房子，在這棟房子里，他精打細(xì)算地過日子，看著自己的三個兒子長大成人，當(dāng)?shù)氐念^頭腦腦對他都十分敬重。每當(dāng)發(fā)生糾紛訴訟之類的事，人們都樂意找他來當(dāng)裁判，而他的評議往往能起到法律的作用。他很少出門；人們每天下午都可以在他家隔壁的店子里找到他，室內(nèi)的陳設(shè)很簡樸：白色的墻壁刷了石灰，一張木制的環(huán)形長凳，幾個坐墊，幾支旱煙槍，兩個西班牙式的火盆……這就是西多瑪爾開庭并進(jìn)行判決的地方。他就是個開店子的所羅門國王。
這天是星期日，列席的人很多。約有十二個頭目披著袍子蹲在所堂的四周，他們每個人身旁都有一支旱煙槍與一個金銀絲精制的小杯，里面盛著咖啡。我走了進(jìn)去，沒有一個人動一下……西多瑪爾在他的座位上以親切的微笑向我表示歡迎，擺了擺手邀請我坐在他身邊一個黃色綢緞的坐墊上；然后豎起一根指頭放在嘴唇上，示意我安靜旁聽。
案情是這樣的：貝里米米人的頭目與米利亞納的一個猶太人因為一小塊土地發(fā)生爭執(zhí)，雙方都同意把爭議提交西多瑪爾，由他來裁決。約會定在今天，證人也都邀請了。但是事到臨頭，我的那位猶太人突然變了卦，他單獨一人前來而沒有帶證人，并且聲稱，比起西多瑪爾，他更信賴法國籍的調(diào)解法官……我進(jìn)來的時候，事情正發(fā)展到這一步。
那猶太人是個老頭兒，有土灰色的胡子，穿栗色上裝，藍(lán)色襪子，戴一頂絨帽，他鼻孔朝天，轉(zhuǎn)動著哀求的眼珠，親吻著西多瑪爾的鞋子，低著頭，雙膝跪下，兩手合掌……我聽不懂阿拉伯語，但從他的手勢，從他不斷重復(fù)的“調(diào)解化觀”、“調(diào)解化觀”這個詞來猜測，他是在發(fā)表這么一番乖巧動聽的辭令：
——“我們絕不是不信賴西多瑪爾，西多瑪爾通情達(dá)理，主持公道，那是沒說的……不過，我們眼前的這件事，還是由調(diào)解法官來處理更好。”
在場的人甚為憤怒，但都不動聲色，就像阿拉伯人慣常的那樣……西多瑪爾端坐在椅墊上，眼睛濕潤，嘴上叼著琥珀口哨，他像是個面帶嘲諷意味的神，微笑著傾聽對方的陳訴。正當(dāng)猶太老頭兒講得起勁的時候，突然，一陣粗暴的咒罵聲打斷了他，說時遲，那時快，一個西班牙移民從座位上走出來，逼近猶太人伊斯卡里阿特，劈頭就是一頓痛罵，這人是訴訟方的一個證人，他罵起來什么難聽的話都有，各種語言夾雜著出
口，其中有的法語臟話實在太不堪入耳，我在這里就不重復(fù)了……西多瑪爾的少爺聽得懂法語，在自己父親面前聽到此種臟話，不禁面紅耳赤，趕快回避，走出了所堂——請注意，這就是阿拉伯教育所培養(yǎng)出來的品行——列席者仍然不動聲色，西多瑪爾則老是面帶微笑。那猶太人站起來，倒退著向門外走去，被嚇得渾身發(fā)抖，但更加不停地念叨著“調(diào)解化觀”、“調(diào)解化觀”。他走出了門外，那西班牙人怒氣沖沖緊追其后，在街上一把揪住他——噼啪就是兩記耳光，連扇了兩次……猶太人跌跪在地上，兩臂交叉成十字……西班牙人有點不好意思，又回到了店子里……他一走開，那猶太人站起身來，用陰沉的眼光環(huán)視周圍雜七雜八的人群，人群里有各種膚色——馬耳他人、馬翁人、黑人、阿拉伯人，他們在仇視猶太人這一點是完全一致的，都樂于看見一個猶太人挨打受氣，這老頭兒猶疑了一下，就抓住一個阿拉伯人袍子的下擺，說：
——“這事你看見了，阿希麥，你親眼看見了，你在場，你看見那基督徒打了我……你會替我作證……嗯……嗯……你會替我作證。”
那阿拉伯人扯開他的下擺，把猶太人推開……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都沒有看見：剛才他正好把頭轉(zhuǎn)過去了……
——“可是你，卡達(dá)爾，你是看見了的……你看見了那個基督徒打了我……”可憐的伊斯卡里阿特老頭朝一個大個子黑人哀號，那人正在剝一個仙人掌的果實。
黑人輕蔑地吐了一口痰，便揚(yáng)長而去；另一位小個子馬耳他人，他一雙賊黑的眼睛在帽子下閃出惡狠狠的神色，他什么都沒有看見……他也是什么都沒有看見；還有一個臉色發(fā)紅的馬翁婦女，頭上頂著一籃石榴，她笑了笑回避開，她什么都沒有看見……
猶太老頭白白地哀號、祈求、呼吁支援……但沒有證人！誰都沒有看見……幸好，這時有兩個跟他同教的人從街上經(jīng)過，他們低著頭，貼著墻根走，猶太老頭兒一發(fā)現(xiàn)他們，就嚷：
——“快，快，我的好兄弟，快去報案！快去找調(diào)解法官！你們兩位都看見了，其他各位也都看見了……你們大家都看見了那漢子剛才打了老人！”
即使他們都看見了，也不會有人出來作證的！……我對此確信不疑。
在西多瑪爾的店子里，一片歡天喜地……咖啡店老板斟滿一杯杯咖啡，點燃一支支旱煙槍。大家議論紛紛，開懷大笑。看見一個猶太人挨揍，真是一件開心的事！……在人聲嘈雜、煙霧騰騰之中，我輕輕地向門口走去；我想在以色列人那邊去走動走動，以便了解伊斯卡里阿特老頭的教友同胞準(zhǔn)備怎樣來支援他們的兄弟……
——“今晚請來舍下吃飯，先生。”和善的西多瑪爾朝我叫喊……
我表示接受邀請，并且致謝。于是，我走出了店子。
在猶太人街區(qū)，所有的人都站著，剛才發(fā)生的那件事已引起了一片嘩然。沒有人待在店鋪里，刺繡工、成衣匠、馬具商，等等，等等，所有的以色列人都來到街上，男人們——戴絨帽的、穿藍(lán)色羊毛襪的——三五成群，指手畫腳，吵吵嚷嚷……女人們，面色蒼白，虛胖浮腫，身材僵硬得像木偶，裹在帶金色胸圍的長袍里，臉上則圍著黑色的頭帶，她們從這一堆人竄到那一堆，不斷發(fā)出刺耳的叫聲……我剛走近，人群中發(fā)生了一大陣**，人們你推我擁，擠成一團(tuán)……由于得到了證人的支持，伊斯卡里阿特老頭兒成了英雄，他在兩列頭戴鴨舌帽的人行之間通過，周圍報以陣雨般的掌聲：
——“你要報仇，兄弟；咱們要報仇，為猶太人報仇。你什么都不用害怕，你完全占理合法。”一個矮得出奇、身上散發(fā)樹脂氣與陳舊皮革氣的人，帶著一副可憐相走近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對我說：
——“你瞧！猶太人多可憐，別人是怎么欺侮我們的！這是一個老人呀！請你看看吧，他們差一點就把他殺了。”
的確，伊斯卡里阿特那樣子，已經(jīng)不像活人，而像死人了，他從我面前走過，兩眼晦暗無光，臉色蒼白難看；他不是在走，而像是在爬行……只有一筆巨額的賠款才能醫(yī)治好他的創(chuàng)傷；因此，他的同教兄弟不是領(lǐng)他去看醫(yī)生，而是領(lǐng)他到代訴人那里去。
在阿爾及利亞有很多很多代訴人，幾乎多如蝗蟲。看來，這是一個好行當(dāng)。不管怎樣，它有這么一個優(yōu)越性，那就是進(jìn)入這個行當(dāng)毫不費勁，不需考試，不需交保證金，不需通過培訓(xùn)。如同在巴黎我們都可以當(dāng)作家一樣，在阿爾及利亞誰都可以當(dāng)代訴人。要干這個行當(dāng)，只需懂一點法語、西班牙語、阿拉伯語，隨身帶一本法律手冊，當(dāng)然，最為重要的是要掌握這個行當(dāng)?shù)奶匦浴?
代訴人的職能是變化多端的：有時是律師，有時是訴訟代理人，有時是掮客，有時是鑒定人，有時是譯員，有時是簿記員，有時是經(jīng)紀(jì)人，有時是書信代筆者。這是殖民地的雅克師傅，只不過，阿巴貢跟前只有一個雅克，而在殖民地，雅克卻到處都有，多如牛毛，單是在米利亞納，這樣的雅克就可以數(shù)出一打。通常，為了省掉事務(wù)所辦公室的開支，干這個行當(dāng)?shù)南壬鷤兛偸窃趶V場旁的咖啡館里約見委托人，一邊喝苦艾酒與摻酒咖啡，一邊向自己的委托人提供咨詢——天知道能提供什么咨詢。
在兩位證人的陪同下，這位可敬的伊斯卡里阿特老頭兒，朝廣場邊上的一家咖啡館走去，我們就不必跟著他們進(jìn)去吧。
出了猶太街區(qū)，我從阿拉伯事務(wù)所的門前走過，從外面看去，它有石板屋頂，上面還飄揚(yáng)著法國國旗，人們很可能以為它是村公所。我認(rèn)識那里面的譯員，何不進(jìn)去跟他抽抽煙。一支又一支煙這么抽下去，我就可以消磨掉這個陰沉沉的星期天了！
事務(wù)所前面的院子里，擠滿了衣衫襤褸的阿拉伯人。大約有五十來個人在等著接見，他們裹著長袍，沿著墻根蹲在地上。這個貝督因人的候見室雖然是露天的，但散發(fā)出一股強(qiáng)烈的人體肌膚的氣味。咱們趕緊走過去吧……在辦公室里，我發(fā)現(xiàn)譯員正在與兩個高個子打交道，那兩人赤身露體，披著臟乎乎的長袍，正憤憤然地指手畫腳，在講述一樁我鬧不清楚的念珠被竊案。我坐在一個角落的一張編席上，從旁觀察打量……真是一身漂亮的服裝，譯員制服；它穿在米利亞納這位譯員身上是多么相稱啊！人與服裝兩者相得益彰，完美無缺，衣服是天藍(lán)色的，帶有黑色的肋形胸飾與閃閃發(fā)光的金色紐扣。那譯員有一頭金黃色的卷發(fā)，膚色紅潤，他像是一個充滿幽默感與情趣的藍(lán)衣輕騎兵；他有點饒舌，要知道，他會講好多種語言呀！——他還有點像懷疑論者，要知道他曾在東方學(xué)院結(jié)識過勒南呀！——他又是體育運動的熱烈
愛好者，特別喜愛阿拉伯的野營活動，就像喜愛參加縣長夫人的晚會一樣，瑪祖卡舞他跳得比誰都好，調(diào)制北非食品古斯古斯的本事沒有人能超過他。總而言之一句話，他是個巴黎人；如果您聽見說，太太們都追求他，那大可不必感到驚奇。在講究衣著、追求時髦上，他只有一個敵手，那就是阿拉伯事務(wù)所的一個低級士官，此人身穿細(xì)呢面料的制服，腿戴釘著螺鈿紐扣的護(hù)套，使得所有駐防所的人員望塵莫及，心生妒羨。他是被遣到阿拉伯事務(wù)所來的，免服任何勞役，他經(jīng)常在街上轉(zhuǎn)悠，戴著白手套，一頭剛加工過的卷發(fā)，臂下夾著一個大記事本。大家都贊賞他，也都害怕他。他就是當(dāng)?shù)氐臋?quán)威。
顯而易見，這樁念珠失竊案要談個沒完沒了。晚安！恕我不等到它的結(jié)尾了。
我走到候見室，發(fā)現(xiàn)那里一片亂哄哄。一大群人擠在一個高個子土著人的周圍，那人面色蒼白，一副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披著一件黑袍。八天前，他在扎卡爾與一只豹子搏斗了一場，豹子被他打死，但他的一只胳膊被咬掉了一半。每天早晨和晚上，他都要來阿拉伯事務(wù)所敷藥，而每一次，人們都會在院子里截住他，聽他講述打豹子的經(jīng)歷。他慢慢地講著，用他那悅耳的喉音，有時，他還敞開袍子，露出吊在胸前、用血跡斑斑的襯衣包著的左臂給大家看。
我剛走到街上，一陣急風(fēng)驟雨來勢兇猛，大雨、雷鳴、閃電、狂風(fēng)……快快！找個地方躲躲。碰巧有個門洞，我一走進(jìn)去，就落在一群吉卜賽小孩之中，他們擠在一個摩爾式庭院的一排拱門之下。這庭院屬于米利亞納的清真寺；這里平時是赤貧的伊斯蘭教徒的棲身處，被人稱為“窮人的院子”。
幾條身軀高大而瘦骨嶙峋、長滿了虱子的獵狗，惡狠狠地在我身邊轉(zhuǎn)悠，我背靠在長廊的一根石柱上，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沒有跟人搭話，凝視著雨點灑濺在院子的彩色石板上。那些吉卜賽人成堆地躺在地上。靠近我的地方，有一個相當(dāng)漂亮的年輕女子，脖頸與兩腿都**著，手腕與腳踝上都戴著大鐵鐲，她在唱一支稀奇古怪的歌子，憂郁而帶有鼻音。一邊唱，一邊給一個光著身子、皮膚呈紅銅色的嬰兒喂奶，還用閑著的那只手在石臼中搗大麥粒。雨點隨著狂風(fēng)的吹拂，時而灑濕了她的兩腿與嬰兒的身體。這吉卜賽女人卻毫不在意，仍然在陣陣狂風(fēng)下繼續(xù)唱著，一手喂奶，一手搗麥。
暴風(fēng)驟雨逐漸減弱了，我趁著間隙的晴朗，趕緊離開了這奇特的院落，到西多瑪爾家去吃飯；這正是晚餐時分……在通過那個大廣場時，我又遇見了我那位猶太老頭，他的代訴人攙扶著他；他的兩個證人則興高采烈跟隨其后，一群猶太小鬼歡蹦亂跳地簇?fù)碇麄儯@批人個個喜形于色，容光煥發(fā)。代訴人承辦了這個案子，他要向法院提出對方賠償兩千法郎的要求。
在西多瑪爾家，晚餐豐盛奢華。——餐所面向一個優(yōu)雅的摩爾式的院子，那里有兩三道噴泉在歌唱……這是一頓特別美味可口的土耳其式的晚餐，是向布里斯男爵推薦的餐式。在那些盤美味佳肴中，我特別注意一盤果料燒雞，一盤香草拌麥粉團(tuán)，一盤甲魚燉肉——雖然不好消化，但味道好極了——還有蜜汁干點，它被稱為“伊斯蘭法官酥點”。……至于酒嘛，只有香檳。雖然伊斯蘭教的法規(guī)禁止飲酒，但西多瑪爾時而還要小酌小飲——他飲酒的時候，仆役們轉(zhuǎn)過身去裝沒看見就行了……用完晚餐，我們進(jìn)入東道主的房間，在那里，仆役又送來果醬、煙槍與咖啡……室內(nèi)的陳設(shè)都甚為簡樸：有一張沙發(fā)與幾個坐席；房間的盡頭，有一張高高大大的床，床上隨意放著幾個繡著金邊的紅色小靠墊……墻上掛著一幅土耳其的舊畫，畫的是哈馬提海軍上將的戰(zhàn)績。從這幅畫來看，土耳其的畫家在畫布上似乎只用一種單色：此畫就是只用綠色。大海、天空、艦船以及哈馬提海軍上將本人，全都是綠色，而且綠得出奇！……
阿拉伯的習(xí)俗是，做客者要知趣得體、及時告辭。喝了咖啡，抽完煙，我祝主人晚安，就告別了他和他的妻妾。
我到哪里去消磨這個夜晚呢？回去上床就寢為時過早，土耳其騎兵歸營的號角聲尚未吹響。而且，西多瑪爾床上那些繡了金邊的墊褥，正在我腦海里翩翩起舞，我又怎能心靜入眠呢？……我一下走到了劇院前面，那就進(jìn)去玩一會兒吧。
米利亞納的劇院原來是一個飼料堆棧，湊湊合合改建成為演出場所，沒有漂亮的分支吊燈，權(quán)用大盞大盞的油燈充數(shù)，幕間休息時，就往油燈里灌油。劇場里的觀眾都得站著，樂池里的樂隊則可坐在板凳上。回廊上的觀眾倒能揚(yáng)揚(yáng)自得，因為他們可以坐在草墊上……在戲所的周圍，有條長長的通道，陰暗，沒有鋪地板……在那通道上，就像到了街道上一樣，街道上污七八糟的東西，這里什么都不缺……我到劇院的時候，戲已經(jīng)開演了。使我大感驚奇的是，男演員個個表現(xiàn)不俗，他們演得生氣勃勃，栩栩如生……這些演員幾乎都是來自第三團(tuán)隊的業(yè)余戲劇愛好者，這個團(tuán)隊以他們?yōu)轵湴粒刻焱砩隙家獊頌樗麄兣鯃龊炔省?
至于那些女演員，天哪！……她們都是外省小劇院舞臺上常見的那一流貨色，矯揉做作，夸張炫耀，虛偽失真……但在這些女演員中，有兩個頗引起我的興趣，那是米利亞納的兩個猶太少女，年紀(jì)很輕，都是初次登臺……她們的父母都在劇場里觀看演出，顯然都興高采烈，得意揚(yáng)揚(yáng)。他們深信，自己的女兒在這個行當(dāng)即將掙到成千上萬的銀幣。擁有萬貫家財?shù)囊陨邢矂∨輪T拉舍爾的傳奇故事，早就在東方地區(qū)的猶太人之中傳開了。
舞臺上，再沒有比那兩個猶太女孩表演得更富有喜劇性與感染力的了……演出結(jié)束，她們怯生生地站在舞臺的一角，滿臉脂粉，袒胸露臂，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她們感到冷，感到羞怯。她們含糊不清地說了幾句謝幕的話，自己也不知所云，她們說的時候，睜著希伯來式的大眼睛，瞧著劇場里的觀眾，充滿了驚慌失措的神情。
我從劇場里出來……在我周圍一片濃黑的夜色之中，我聽見從廣場的一個角落發(fā)出幾聲叫喊聲……毫無疑問，是一些馬耳他人在用亮刀子的方式，在爭個是非曲直。
我慢慢悠悠地沿著城墻回到旅舍。橘樹與崖柏沁人心脾的清香從平原上飄來。空氣溫和，天空凈朗……那邊，在路的盡頭，幽靈般地矗立著一堵古墻，那是某個古寺的殘垣遺跡。這堵墻是神圣靈驗的，因此，每天都有一些阿拉伯婦女來到這里，掛上她們用來還愿的東西，有白罩袍與衣料的布片，有用金線束著的紅色頭發(fā)的辮子，有嬰兒衣服的一角……所有這些，在月亮清輝的映照下，在晚風(fēng)柔和的吹拂下，飄蕩著，飛揚(yáng)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