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大人,你說這件事要不要報上去?”夜晚,宿于驛站的首虬在木公房內,不安的問道。
“將軍認為呢?”木公輕撫長須,并不正面回答。
“木老兒,你明知我首虬不過一介武夫,這些腸子彎彎繞的事我又怎么曉得!”這首虬,字浦,官拜大將軍,本是平王家將,在平亂之時立下不少汗馬功勞,但為人粗豪不善交際,算起來,在朝堂上能說得上話的,也只有這木太傅和左將軍莫江離了。莫江離是秀端皇后當年的隨侍,戰火初燃時便入了烏衣衛。平亂后,胤君把烏衣衛統領的位子給了他。
這三人都是胤君做平王時的舊人,熟識多年,又同朝共事,互相間多有照顧。而他們對于太子金步日看護有加,那是他們的主母、大胤國最偉大的皇后留下的火種,于公于私都對他充滿期待。這次聽聞楚國菊朵公主是位絕世美人,才學人品性情都是上上佳,只覺得是件大好事,只盼娶妻后的太子能收收心,多放些心思在政務上。
“阿浦,老夫覺得說是肯定要說的,問題是怎么說,什么時候說。”木公不緊不慢的道來。
“那你說,該怎么說,什么時候說?”
“這我自有打算,天雷劈不到你這渾人身上!”木公的話讓首虬放了心,這死老頭就愛故弄玄虛,只是每次都會被他算中。
“公主,奴婢聽胤國侍衛說,怒京比咱們仁川還要大上許多呢!”銀荷這兩天都陪樹爾乘車,說是要再出什么事絕不能丟下樹爾!
“是嗎?要是能逛逛就好了。不過好像一進城不是接受請安,就只能先在行館待著,直到大婚那天。”樹爾扁扁嘴。
“也是。”銀荷也沒了興致,“大婚那天,公子壽會來送嫁,聽說其他各國派來的也都是皇親貴戚呢,有幾位郡主小姐什么的對胤國太子妃的位子可比您上心的多呢。”
“這又是聽誰嚼舌根來的?”樹爾想,這小妮子這么不注意,要知道“禍從口出”啊!
“哪里,是禮衛們說的啊!”銀荷有些委屈。
“敢情你是整日里與那些侍衛們廝混呢!”樹爾半真半假的開銀荷玩笑,“別不是看上哪一個了吧!”
“公主怎么這樣?銀荷怎么會這么不知好歹,公主為我主犧牲甚多,奴婢又怎會不管緊嘴巴!”銀荷倒急了,跪在地上不肯起來。
“是我不對,不該笑你的!”樹爾忙勸,還真看不出,這丫頭這么敏感,“來,快起來,我再也不說這話了,好不?”
一進入胤地,樹爾就感受到了什么是大國威嚴,近郊的農田屋舍齊整有序,官道平坦寬敞,各城守尹招持有度、不卑不亢,街道干凈、販戶有禮。“這樣的國家怎么會不是霸主呢?”樹爾在心中嘆道,“只怕到最后得天下的就是胤了。”至此,樹爾對金步日——她的未來夫婿仍是未有絲毫興趣,倒是很想在胤地好好游歷一番。
進入寶相莊嚴的胤都怒京,果然是一派皇朝氣象,繁華而不奢糜,莊重而不死板,靈動而不失序。京城衛尹領著一眾官員在城門處迎接,樹爾就在車架內受了眾官禮。車隊一徑到了行館,稍事休息,便要入宮見胤君了。
行館里的侍從鬟婢都謙恭有禮。沐浴去一身風塵,換上玄色的楚式朝服。三件式的朝服上繁花似繡著云鳳團錦,霞帔上是繡的朝云逐日,腳上的履云靴上各綴著一顆黑珍珠。一把青絲未作繁式,只用頭冠束住小半,垂下大把長發至腰際(幾個月沒剪,本來剛到背心的頭發長了不少)。銀荷嫌不夠莊重,又在頭冠上墜上一顆大東珠,再在垂發中摻些金線編了根辮子。臉上薄施粉黛,只讓人顯得精神些便罷。
胤國出云宮,不同于楚宮的小巧精致,胤國宮殿更像是北京的紫禁城那般莊嚴肅穆,讓人有巨大的壓迫感。
“殿下這邊清。”引路的王內侍一臉笑容,“皇上已在平云殿內等候了。”
“有勞公公了。”樹爾將兩顆金珠放在王奔掌中,全為討個彩頭。
進到殿內,世宗和樹爾心中所想沒有太多不同,這么一個清瘦溫和的中年人,實在讓人無法與他那駭人的稱號聯系起來——“修羅戰神”。
“甘屏見過胤主。”樹爾行了個對長輩的大禮。
胤君一身明黃繡金的朝服,與想象中古代帝王同樣的顏色讓樹爾產生一種這才是帝王的感覺。
“公主不必如此多禮。”胤君起身下到殿中,“早聽聞楚國菊朵公主才貌雙全,性情大方爽朗,便存了為犬子求娶之心,只希望公主莫要嫌棄小子頑劣。”
人都來了,還能嫌什么。樹爾在心里答道。
“陛下如此抬舉菊朵,實在愧不敢當。”
“太子他只不過是疏于管教,人品并不壞,希望公主多多擔待。”可憐天下父母心,樹爾看著面前的一代帝王輕聲地懇求自己,字句間飽含著一位父親的深情,而更多的是對秀端皇后那深沉濃烈的愛,這感情沒有被時光磨去分毫,讓樹爾羨慕不已,也更遺憾不能一見那如天神般的女人。想到這,對于金步日這個頂著光環出生的金太子,樹爾終于有了幾分興趣。
“公主先請在行館休整,兩日后大婚,就是一家人了。”胤君笑了笑,又命人取了許多賞賜送至行館,再寒暄了幾句便‘放’樹爾回行館了。
“公主,胤國皇帝長什么樣啊?好說話嗎?有沒有見著太子啊?”銀荷邊替樹爾除下層層疊疊的衣服和頭冠,便不住的探問。
“皇帝挺好挺和善的。太子嘛,沒見著。”樹爾被頭冠勾住了幾縷頭發,疼得倒吸了口涼氣,“疼!”想不到自己就這么給盲婚啞嫁了!樹爾有些不知所以。
真的就這么嫁了?樹爾一靠在窗棱上,望著外面的一輪明月,好像能從盈黃的光芒中看見那個讓她牽掛的人。當時一力擔下這件事時,絲毫沒有猶豫,可現在那些委屈和后悔都涌了出來。從小到大都是個普通的人,從來都沒有想過去做件可以和“偉大”“犧牲”這些詞掛鉤的事情,沒想到這次倒是“犧牲”了個夠本!樹爾勾勾嘴角,倒也似乎沒有那么難過嘛。
怒京城里近日愈發的熱鬧了,各國的來客都是來看這場婚禮的。“太子與公主”,美好高貴的南朝公主,意氣風發的少年儲君,華麗盛大的婚禮,人們的腦中出現的都是美好的畫面,即便這少年是被認為極不符身份的皇室“敗家子”。
馬隊開道,高頭大馬上掛著紅綢,馬上的侍衛頭戴花枝;宮燈宮扇持在兩隊彩衣少女手中,衣帶飄飄,恍若仙人下凡;左右侍婢手執熏爐,煙氣裊裊;樂師吹彈不斷,伶伎扭擺腰肢,童子童女將小籃中的花瓣揮出,飄灑在空中。整條大道上香氣氤氳、樂聲繚繞、光彩迷目、聲色奪人。
隊伍中間靠后的便是公主的鸞駕,金紅黃三色裝飾的巨大輦駕在一眾轎夫的抬動中平穩地向前移動,垂下的層層紗帳在香風中飄舞,隱隱約約現出車架中的公主,這位尊貴的新嫁娘一身艷色嫁衣,面容掩在珠垂后。也不知是頭飾過于繁重,還是嬌羞無限,公主低頭端坐著,沒有什么多余的動作。
樹爾頂著這起碼幾公斤的頭飾,又緊張又害怕,感覺身上的每絲肌肉都繃緊了,也不知道還要這么走多久才能到,被這么多人看這讓她很是不自在。
車架后的是送嫁的楚國侍從和婢女,他們以一種奇特的隊形吟唱著楚地的送嫁歌謠,曲調悠揚中帶著些許愁緒,這歌謠曾在出仁川時讓樹爾垂淚不止,此時再聽依舊是讓人難以釋懷。
“子勿歸,子勿歸,掩面垂淚否,子亦勿往歸。且攜稚兒晤,夢乘泯江回。子勿歸,子勿歸??????”
這不長的一段入宮路卻像是走了一輩子,在樹爾手腳發麻了許久后,隊伍終于是入了宮門。
車駕穩穩停在金烏殿前的云臺下。有喜娘上前禱祝,迎出樹爾,又過來一名華衣少年,是菊朵的一位表弟,楚哀帝親妹所出的公子壽,要由他扶著樹爾上到金烏殿,交到太子手中。
“王姐,既嫁勿歸。“公子壽是個長的圓乎乎的可愛家伙,只有十三四歲,一字一句的說出這句送嫁語,伸出胖嘟嘟的手扶住樹爾的小臂,在樂聲中向上走去。
眼前是陌生的視野,高闊的云臺上站著許多人,不自覺的去搜尋那個熟悉的溫暖身影。那月一般的光華隱在一片強光后。真的又見面了,面容未改,人事已非,奇怪的是那種自以為的心痛倒也不甚恐怖,只是有些不知所措,難道是因為做出選擇的是自己?是自己選擇了去愛這抹柔光,是自己選擇了去付出,是自己選擇代替他的她披上這件嫁衣。既然是自己走出的每一步,就沒有什么好猶豫的!
向前面那片強光走去,停在一個同樣紅色華服的身影前,屈膝行禮,被面前的人扶住了。
“公主,我們又見面了。”聲音不同于月的溫暖柔和,而是戲諧中含著傲氣。
微揚起頭,為什么是“又”見面了呢?面前這個人果真如太陽一般,光彩奪目,光潔的額頭上是青春的神采,深邃的棕色眼睛里卻是沉著的幽光。高挺端正的鼻子下是半抿著的嘴唇,高高束起的長發飄在腦后。那種氣場是這宏偉的宮殿、繁復的喜服、龐大的人群都無法壓制住的。
“我們見過嗎?”被這種氣勢所攝,樹爾都忘了禮節。
金步日笑而不答。
接下來就是一連串復雜痛苦的行禮,具體做了什么,樹爾也記不清了,只覺得這樣光彩奪目的金步日是人們口中所說的那個人嗎?
不過,很快她的疑惑就消失了,這位身形高挑清瘦的大金國太子醉得連話都說不清楚,只拼命的往侍女懷里鉆,還不住的咳嗽,像是得了什么大病。
真是可惜,只有張臉能讓人遙想秀端皇后的風采!樹爾看著身側已醉成攤泥的“丈夫”,不禁為秀端皇后叫屈。
入夜,宮人扶著樹爾到了東宮寢殿。高寬廣闊的宮殿被布置得紅彤彤的,臥榻上鋪的是騰龍鸞鳳被,過于強烈的顏色讓樹爾有點暈了。
“太子妃殿下,太子醉的厲害,還要扶進來嗎?”門口傳來一句俏生生的問話。
呦,這才第一夜呢,就開始擺開陣勢了?想必也是個平日里頗為受寵的侍寢,連妾侍都不是居然這么囂張!“隨你的便。”樹爾冷笑著答道。
“那,奴婢扶太子去偏殿了。哎呀,太子你,這還沒呢??????”腳步聲漸遠,還伴著隱約的衣襟摩擦聲和調笑聲。
“下馬威是嗎?本姑娘不愛騎馬!”樹爾冷笑著坐到床榻上。
“公主,太子他去——”銀荷端著碗茶來了,想是在路上碰見了新郎倌和那還未見模樣的侍寢丫頭。
“我知道,好得很,免得我麻煩!”樹爾只覺得好笑。
“可是今天是初夜誒!”銀荷一臉不忿的將茶放在案上。
“他想我還不想呢!”樹爾拉住銀荷的手,“你呀,別瞎操心,他要是不理我,我還樂得不用與這樣的人周旋。”而且也不想失身給這種人,樹爾在心里加上一句。
新婚之夜就這么莫名其妙的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