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殿上云霧層繞, 阿瑯被隨靈官來的天兵帶著來到天帝的面前。
殿前跪著的是月狐家的執令月狐玢,以及他七個兒子。這是在為他們的小瑯兒請罪,更是在為她求一線生機……
“月狐瑯, 你有什么要向大家說明的嗎?”天帝的聲音傳了過來, 卻不能見到他隱在云煙后的身影, “你的父兄已經在殿外跪了許久了。”
“……”阿瑯只是直直地看著前方, 看著像是面無表情,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心里有多難過……父親和哥哥們,為什么還要來為月狐瑯這個不孝女兒求情……若是那時沒有貪玩走到琉璃谷……沒有見到那命里的他……若是他不是注定這樣的命運,或許……或許……只是這世間沒有這樣多的或許, 即便是仙家也逃不過避不開……想起了飛天尊者送來玉石琵琶的時候,她的一番話——
“月狐瑯, 這里還有幾句話要留給你……”高髻飛帶的尊者淡淡地說著, 舉手投足間卻是不能忽視的風采, “求不得,棄不下, 未若同相忘……”
到現在,似乎有些明白了……
“既然你已經沒有什么說的了……”玉帝的聲音再次傳下來,“執法靈官,你看著辦吧。”
果然還是……跪在殿外的月狐家人聞言都是一震——
“父親——”玄色仙袍的年輕人,焦急地看向身側的中年人, “阿瑯她——”
“……”像是一夜間重又變得不再擁有不老容顏一般, 月狐玢沒有接兒子的話, 面色凄然。
“八妹是不是會被……”同樣玄色衣衫的年輕人, 比先前那人稍壯一些, 面上蓄了兩撇胡子,配上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倒有些滑稽, “父親,不用去找靈官說說情嗎?”
“現在只能企盼靈官記得我們月狐家還沒倒,不要將小妹逼到絕路。”說話人一襲與月狐玢相同的淡金色的仙袍,竟然是與父親坐到了相同官職。清秀的面龐上表情嚴肅,顯得老成持重。
突然跪在他身后的白衣男子奮而起身,就要往凌霄殿去,卻被跪在他兩側的兄弟死死的拉住了:“放開我!我要去見小妹!”白衣男子想要脫開左右的束縛,卻是毫無辦法,“你們難道就不想再見見她嗎?……若是,若是再見不到了……”
“珞,冷靜些。”拉著白衣男子的兩個青衣男子長得一般模樣,卻是一個極高,一個矮了不少,說起話來異口同聲。
只有跪在最后的灰衣男子一直沒有說話,靜靜跪著,抬起頭正見著阿瑯被帶著出來了。也不及多說什么,眾人都迎了上去。
“小妹!”“阿瑯——”“八妹!”“孩子啊——”
阿瑯看著眼前的父親和神色各異卻是都滿含關懷的兄長們,心一陣揪痛,正想說什么,眼前一花,一道灰影飄來——“啪!”
下意識地捂上面頰,阿瑯靜靜看著最親近的七哥哥,露出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笑容,眼淚卻悄悄流了下來,順著臉一直流進嘴里,喚醒心底的苦澀……
“……”兄妹倆就這么不說話對看著,卻也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看著阿瑯再次露出一絲苦笑,月狐珷輕嘆一聲,推開一步,攔住了想要說什么的月狐珞,“不要后悔……是你自己選的。”
阿瑯被帶著往前走去,最后回頭看看一個個相伴了幾百年的模樣……從今起,也許再無相見期……父親,保重……哥哥們,希望你們會比我幸運……
看著月狐瑯被帶著走向了那片濃霧中,樹爾想跟著過去,卻是怎么也不能移動,忽然覺得像是后頸一涼、被人從水里拉上來一般,眼前一片模糊,耳邊飄過斷斷續續聽不清楚的說話聲……恍惚中像是有人在念著什么……卻等到能睜開雙眼——自己已經醒過來。
之前忘了這么多嗎?似乎在這以前的那些夢境都一下子想了起來……還是說,這些都不是夢……而是我遺失了的記憶?樹爾靜靜坐在床邊,徒然地問著自己,沒有人能來回答她。
金步日看著那個走進木屋的紅衣女子,猶豫著走到琉璃床前,終于還是把瓶子里的丹藥喂進了他的嘴里,又結印施術讓丹藥落進了他的體內。
“等你醒來,也許不會有多開心……阿瑯現在定然已經被押到那里去了。”郭暮云無奈笑笑,“這世間的癡兒總也是雙雙對對……難道,這也是老天對我們的恩待?”
郭暮云放下了手里的藥瓶,駕起云頭,離開了琉璃的木屋。
木屋內的琉璃漸漸變得實在起來,不再是之前那樣隨時會消失的模樣了。看來,這九轉金丹確有功效,至少能為這個男人續來三十年的壽命……雖然三十年后,他便會真正消失了,連一絲痕跡都不能留下。
金步日不知道,若是自己有這樣已定下的、無法更改的未來,會不會還是要留在心愛的她身邊……或是靜靜地離開,到一個沒有她的地方,悄悄死去,不要留給她一個無盡悲痛的未來,就像……就像如今一樣,明知她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便放她離去罷……知道她在外邊自在的活著,又何必拉著她同自己一起熬著呢……
床榻上的人動了一下,看來是要醒了。果然沒過一會,琉璃便支撐著坐了起來。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什么了,但是明白……自己是過了一劫,不過,很快便會再次失去機會,永遠的消失的……
阿瑯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又去想辦法了……想到她,琉璃勉力站起來,手指撫上眉間的地方,果然……魂印已經完全沒有了。
阿瑯那傻姑娘總是不知疲倦的想各種辦法為自己續命,但是琉璃自己最是清楚……胸中那顆琉璃心已經不能再維持多久了,當年救下他的老道士說過的話很快就會應驗了……自己一個戰亂里本就該這么死去的普通人,平白得來了這百年壽命,何況……還因此遇見了阿瑯,實在沒有什么值得遺憾了……只可惜,可惜無法再陪著阿瑯走下去,她還有好長好長一段日子要過下去呢……
似乎有人來了。不是阿瑯,她不會不出聲,聽腳步聲也比她的要粗重一些。琉璃向門邊走去:“來客請進吧。”
門外的人默默走了進屋,道袍牛角髻,拂塵搭在手臂上,三縷長須及胸,臉上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道士走到竹椅前坐下,半晌才道:“琉璃,又見面了。”
琉璃一聽到他的聲音,身子就是一震——是他!是那個從戰場上救回自己,還用琉璃心強行為他奪來百年壽命的道士!
“道長……匆匆百年,真是許久未見了。”恢復了鎮定的琉璃淡淡笑著道。
“呵呵,的確是百年未見了……”道士一甩拂塵,笑而道,“當年我說你‘會活過百年,卻不如不要活過百年’……不知道,琉璃你可明白了?”
“道長的話實在過于深奧,琉璃愚鈍,到現在也沒能參透。”琉璃輕輕搖頭,“不過,這百年來實是見過了太多太多,只覺得,年歲長長,本已經不絕的世間有什么讓自己流連……只不過……”
“只不過,偏偏讓你遇見了她?”道士了然一笑,“那也是你的命不是?命里注定你要遇上貧道,要被貧道救下,要遇上月狐家的小八,要與她情動生世,要與她生死相隔……”
“……”琉璃沒再說話,只是靜靜站著,真的只不過是命中注定嗎?那又何必再苦苦掙扎,索性由得它去……且看到最后會是什么模樣。
“今日來見你,琉璃可想得到貧道所為何事?”道士看著兀自靜思中的琉璃,“一顆七竅的琉璃心,該讓你有了大智慧罷。”
“道長可是為了琉璃的百年之期來的?”琉璃平平答道,似乎不是在說自己即將死去一般。
“果然……”道士站起身,走到琉璃身前不遠處,“一顆七竅琉璃心,縱是天盲雙目、錯移容貌,還是不能阻止你得窺天道……只可惜,只可惜……終究還是結在情這一字之上。”
“琉璃負了道長重托,實在不該。”琉璃躬身致歉,“年少無知時,從不知情這一字足可斷了再決絕的念頭……”
“無量天尊。”道士又是一甩拂塵,朝著屋門走了幾步,朗聲道,“你與貧道機緣未盡,還有再見之時,希望到時琉璃你已經參破了……”道士輕笑兩聲,駕云而去,只留下琉璃站在屋內,徒然思索。
“陛下……該起了……”怯生生的聲音,金步日似乎聽見了誰在喚他,掙扎了一會,眼前便恢復了一片黑暗,微微睜眼,有絲絲光線漏進眼中。
“什么時辰了?”撐著直起身子,金步日蹙眉問道,“已經遲了嗎?”
“回陛下的話,還沒遲。”只有大約十三四歲的宮女仍舊是怯著聲音,“只是木太傅在殿外求見,已經候了多時了。”
“告訴他,到前書房等著吧。”金步日起身穿衣,沒有讓等在一旁的侍女上前,“張勝求!”
“在。”張勝求在旁應道。
“傳下去,命普云午前至御書房見駕。”金步日穿戴好了朝服,接過侍女手中的手巾,示意侍容女官上前為他整理頭冠。
“是。”張勝求應命退了出去。
金步日要讓普云為他解夢,他絕不相信這樣連續而真實的夢境,真只不過是一些毫無意義的虛幻而已。
月色朦朧,門外的人輕敲兩下。樹爾拉開房門,門外的人讓她有些意外——柏青搖著輕扇,似笑非笑的看著開門的樹爾,今日難得的一身肅穆的黑色,也沒有穿得松松垮垮,而是整齊得可以與向來注意細節的甘墨相比了。
“你……找我嗎?”樹爾不知為什么,自從醒來以后一直有些不愿見人,此時似乎連說話都不是那么自在了。
“自然是了。”柏青露牙一笑,“你跟我出來吧。”說完也不等樹爾拒絕,便拉著樹爾往外走去。
“你——你先說是去哪里啊!”樹爾徒然地掙扎,怎么也甩不開手腕上的手,似乎就那么松松握著,卻像是牢牢地固定在了一起,完全不能使上勁。
“到了就知道了……”柏青頭也不回的說道,“我一定要讓你看清楚,你究竟是負了一個怎樣的人,又是在為一個怎樣的家伙不依不饒!”
“什么東西啊!”樹爾還沒能弄明白柏青在說什么,就已經被他攬著縱身而起,在一看是便在空中了,柏青竟是帶著她御風而行了。
不及去看看兩邊的景色,樹爾只覺得腿有些發軟,不自覺地抓住了柏青的衣服。
柏青錯然回頭道:“你……你竟然害怕飛行了?”邊說,邊稍稍放慢了速度,見樹爾只是木然地望著他,便只能輕嘆一聲,“終究是曾經……”
樹爾不知這個強行把自己拉出來飛的家伙又在自己糾結什么,只覺得這么高的地方……果然是比較冷。
不知飛了多久,樹爾驚訝的發現,腳下竟然是——怒京城!看著整潔已久的朱雀大街,還有稍遠處那道高巍的朱紅的宮門,樹爾一陣心悸。
“怎么,一到了這里就開始難受嗎?”柏青冷冷道。
“……”樹爾沒有答話,只是抿著嘴唇,沒讓柏青看到它們在微微的顫抖。
柏青徑直朝著出云宮飛去,樹爾緊張起來,他究竟是要她來看什么?不是金步日出什么事吧?
穩穩落在地上,樹爾愣愣的轉了個圈,看著其實甚是陌生的皇宮……是啊,自己在這里甚至沒有好好住過一天,在當上這里的女主人之前,便決然的離去了。
“過來!”還不及涌上傷感,手上一緊,就被柏青拉著往不知哪里趕去。
御書房,上次在這里見到了因為失去親子而陷入沉悲的金步日。樹爾回頭看一旁的柏青:“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
“你只管進去就是。”柏青推了推樹爾,指著御書房的門道。
樹爾深吸一口氣,走到了門前,手伸到了門前,卻像是僵住了一半,半天都沒有推那一下。
“讓開!”突然一聲輕喝,樹爾覺得身后傳來一道大力把她甩到了一邊,柏青沖了上來,門也“砰”的一聲被撞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