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太太說, 四哥剛剛回來,所以我才立馬趕了過來……”
恰在此時,春分回來了:“掌柜們已經(jīng)來了, 正跟四爺聊著……”
阮玉瞪大眼。
春分滿面的糾結:“說是出門時碰上的, 就請了人家到東廂房說話。”
她似乎還想說什么, 然而看了看金玦垚, 打住了話頭。
金玦垚瞅瞅她, 又瞧瞧阮玉,笑道:“都說嫂子出口成章,怎么自打見面到現(xiàn)在, 嫂子卻惜字如金,莫不是……”
阮玉正了正神色:“其實我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金玦垚神色一滯, 轉(zhuǎn)瞬大笑:“嫂子不僅才高八斗, 還很是幽默風趣呢……”
阮玉無語, 她覺得這個在外求學的金玦垚就像她當年大學里的那些同窗,不僅少年不識愁滋味, 還很是有些揮斥方遒呢。
正覺得無話可說之際,忽聽外面人報:“四爺來了……”
幾乎就在話音落地的同時,金玦焱大步走了進來。
他的動作很急,以至于湖色的杭綢道袍直到他站定腳步還在微微飄擺。
進了門,先警告的瞪了阮玉一眼, 以至于阮玉莫名其妙的反思自己究竟哪得罪了他。
金玦垚則立即起身, 熱情洋溢的迎上去:“四哥……”
“嗯, ”金玦焱嚴肅的點了點頭, 又盯了阮玉一下, 方瞇了眸子,擺出長者派頭:“怎么想著回來了?”
“人家不是想四哥了嗎?”金玦垚涎著臉, 很像一只打算跟主人撒嬌的小狗。
可是金玦焱毫不領情:“學業(yè)怎么樣了?”
金玦垚微有正色:“夫子說,我最近很是用功,又考了我文章,覺得大有進益,所以才放了我回來。人家可只有一個月的假……”
金玦焱似是松了口氣,轉(zhuǎn)而又擰起劍眉:“一個月?一個月的散漫你那點進益豈非要就飯吃了?”
“怎么會?”金玦垚露出急色:“我會每日攻讀,定不會落下半分!”
金玦焱點頭:“那就好,稍后我要考考你!”
阮玉立即不可置信的望向他。
一個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玩物喪志……不,他壓根就沒有什么“志”,這樣的人,竟然大言不慚的說要考別人?考什么?
怎樣才能花更多的錢?敗更大的家?
豈料金玦垚神色鄭重的點頭:“我就等著四哥考我呢。四哥,有些內(nèi)容,夫子講的我不大懂,而且夫子還說,書本上的東西,各人有各人的理解,最好能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可是我只能死背前人的想法,稍后你給我講講吧。”
金玦焱應了,金玦垚立即大喜過望。
阮玉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一個不可思議的夢,然而更不可思議的事還在后面。
“用過飯了嗎?”金玦焱發(fā)問。
“沒有,一回來見過太太就直奔你這來了。一是想看看四嫂,一是想……四哥,你猜我給你帶什么來了?”沖金玦焱擠擠眼。
金玦焱面無表情:“既是還沒用飯,就先在這吃點吧,反正接風宴也是在晚上,小心餓壞你小子。”
金玦垚大喜。
阮玉也大喜,因為她跟金玦垚這么跳脫的性子有些無法交流,而且一見面他就分外熱情,她亦不大適應,而最重要的……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見了金玦焱,她總有些不自在。
她忽然記起,自打過了正月十五,金玦焱還是第一次踏進主屋,伴隨著這種疏離,他似乎很久沒有對那張虎皮進行分期付款了。
嗯,有三個月了。
這個家伙,是想賴賬嗎?
當然,也算不上,是她提出將虎皮贈送,又說剩余的銀子就拿那件被殘害的袍子抵消了。
只是這家伙竟然當真了么?真是……
“春分……”
正打算吩咐“送客”,金玦焱也喚了春分的名字,一手在前,一手負后,很是有兄長及一家之主的架勢:“擺上桌子,讓后廚拾掇兩個菜,我跟五爺喝上兩杯。”
阮玉和春分以及屋里的一眾丫鬟都在這一瞬間將視線對準金玦焱,目光劃破空氣仿佛帶出了古怪的聲響,就連臉上的表情都詭異萬分。
金玦垚正要歡呼,見這架勢,臉色一僵:“四哥,這是……”
金玦焱不等他把話說完已經(jīng)提高了嗓門:“怎么,沒聽到爺?shù)脑挘俊?
也沒人敢反駁,春分神色復雜的瞅了阮玉一眼,屈膝領命。
金玦垚又恢復了活潑,四處轉(zhuǎn)悠,饒有興致的打量屋里的擺置,不斷的詢問這叫什么,又是四哥打哪淘來的。
阮玉靠近做出一副兄長寬和與欣慰笑容又不失嚴肅的金玦焱,不好發(fā)聲又必須以他能聽到的音量齜牙咧嘴:“怎么要擺在這?”
金玦焱居高臨下的斜睨她,臉上依舊保持著綜合表情:“不可以嗎?”
“這是我的地方,你應該回烈焰居!”
“這里哪一草哪一木寫著你的名字?你叫它答應嗎?”
“你……”
阮玉剛瞪起眼睛,金玦垚就回了頭,臉上帶著快樂的笑意,然而見他二人跟斗雞似的對著,立即充滿好奇:“四哥,你們……”
金玦焱馬上和煦的笑了:“呵,你嫂子第一次見到你,不知你的口味,正問我你喜歡吃什么呢……”
金玦垚頓時充滿感激:“謝謝四嫂。”
阮玉抽了抽唇角,擠出個艱巨的笑,待金玦垚轉(zhuǎn)身,又開始跟金玦焱掰扯。
可是金玦焱時不時的就爆出一聲笑,或是一兩句來自阮玉對金玦垚的關心與夸獎,仿佛他多么高興,而阮玉又多么賢惠,完全跟他們的交流兩擰。
阮玉氣得說不出話,金玦焱卻在那一聲聲爽朗后露出真正笑意,看著阮玉的眼睛有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閃閃發(fā)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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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面到底擺在了主屋。
席上,兄弟倆推杯換盞,談古說今。
阮玉不得不承認,金玦焱還是挺博學的,但是也不服氣的想,反正她什么也不知道,他就是胡說八道她也發(fā)現(xiàn)不了,自是可以讓他盡情顯擺。
然而通過金玦垚羨慕而崇拜的星星眼,又讓她不得不壓抑并打消這種不滿與懷疑。
金玦垚的確對他的四哥充滿濡慕之情,不論金玦焱說了什么,都擊節(jié)叫好,連道“就連岑老夫子也沒有四哥講得透徹,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金玦焱毫不謙虛,全部理所當然的受之無愧了。
她則聽得昏昏欲睡,偏偏金玦焱今天跟抽了風似的,興致大好,不時的教育或點播幼弟,語重又心長。
他的身姿本就筆挺,肩膀?qū)掗煟缃裢且蛔倥渖仙酚薪槭碌恼Z氣,頗有封建大家長的做派,就差沒長把胡子讓他捋一捋了。
阮玉撇撇嘴。
在金成舉面前,他被威勢所壓,在盧氏面前,又被孝道所壓,金玦鑫、金玦森、金玦淼三人,不管為人如何,才能如何,性情如何,都是兄長,都要禮敬三分。金玦琳是這一輩中最小的,可惜病著,還是個女子,自是沒法讓他耍威風,如今碰上金玦垚,可是有機會得瑟了,阮玉覺得他今天說的話簡直比這半年來她所聽到的都要多。
而隨著酒壇空得越來越多,二人的話也越來越啰嗦,越含混不清。阮玉懷疑,他們可能已經(jīng)無法理解對方跟自己都在訴說什么了,偏偏又不肯醉倒,就在那撐著比精神,害得她也得跟著作陪。
盧氏遣了人來,說是大家都回來了,要給金玦垚接風,結果見二人喝成這模樣,只得告辭離去。
阮玉就氣,讓丫鬟把倆人扶回去。可是倆人都嚷嚷著自己沒醉,還要繼續(xù)比拼,不禁讓阮玉萌生了干脆加點蒙汗藥直接放倒了比較好的念頭。
金玦垚酒都倒不明白了,哩哩啦啦的灑了半桌子,仍舊堅持著給金玦焱滿上:“四哥,說實話,這世上我最敬佩的人就是你。夫子也一直念著你的,對你不肯科舉連連嘆惋,說從未教過你這樣聰明的學生。真不知爹是怎么想的,讓你在家胡混,卻送我這樣一個榆木疙瘩去讀書,考功名。那天,夫子給我出了個題目,讓我以‘中庸之道’作文。你說什么是‘中庸之道’?”
又給自己滿了酒,端了酒盅搖頭晃腦:“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朱熹道:中庸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而平常之理,乃天命所當然,精微之極致也。又道:君子之所以為中庸者,以其有君子之德,而又能隨時以處中也。小人之所以反中庸者,以其有小人之心,而又無所忌憚也。我就以這個意思作了文,可是夫子看了,連連搖頭,說太過守矩,難登大雅之堂。可是‘中庸’不就是守規(guī)矩么?怎么就不行了?四哥,你告訴我,什么是‘中庸’,如何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