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院外方才的熱鬧, 院內很安靜。
阮玉隨著他過假山,跨小橋,眼睛還打量著風景, 絲毫沒有覺察他的手已經松開了她的手臂而往她的腰間運行。
只不過溫香沒在跟前, 金玦焱也不好拿了她來“演戲”, 于是那手就虛貼著她的腰上下浮動, 忽遠忽近, 一副不知要不要摟上去的猶豫。
跟在后面的穗紅見到這一幕,歪頭琢磨半晌:“四爺,你在做什么?”
金玦焱的手立即火燙了似的收回:“嗯, 你看,那朵花開得多好?”
阮玉順著他的手望過去:“那么遠, 你指的是哪朵?”
“就是那朵……挨著粉色的那個……”
“都是粉色的……”
“那朵比較大的……”
“哪朵比較大?”
穗紅聽得頭暈, 她現在覺得阮玉跟金玦焱都不正常。
金玦焱比劃了一通, 終于沒了耐心:“就是那朵。唉,真笨!”
他收了手, 有些懊喪。明明是自己的媳婦,怎么碰上一碰就跟犯罪似的?阮玉這幾個丫頭都是怎么調|教的?真沒眼力見!
面對“真笨”的評價,阮玉沒有做聲,金玦焱是過了一會方覺不妥。
按理,阮玉都是要跟他斗嘴的, 不把他斗得啞口無言七竅生煙不肯罷休, 今天是怎么了?
“阮玉, 其實我……”
“我沒有生氣。”阮玉轉了頭:“今天的事, 還要謝謝你, 否則我一個人來到這……”
笑了笑,低頭, 走到前面去了。
金玦焱怔了怔。
既然知道不妥,為什么還要……
琴音已經幽幽渺渺的傳了過來,時斷時續,不知是哪個新手在彈奏。
阮玉頓了頓腳步,穗紅已經趕到前面叫門,金玦焱急忙跟了上去。
站在阮玉身側,忽然發現阮玉的表情很奇怪,臉色也不大好看,正要發問,門已經開了。
八月姨娘滿臉感激的出現在門口。
阮玉一見,不由自主的往金玦焱身后一躲。
動作幅度不大,但還是引起了金玦焱的注意。
她也意識到不妥,勉強的笑了笑,也不再看八月姨娘,只往屋里走去。
為了練琴,怡然院專門辟出了個房間,裝了滿滿一屋子人,甫一推門,便是一陣香風撲面而來,與之一同撲來的,是鐘憶柳的嬌呼:“先生,你快過來瞧瞧,這個音階我怎么總彈不好?”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緊接著,一道男聲溫柔響起,像澗中溪水,像空谷流風,聞之即心動。
阮玉抬眸一望……
有一種人很神奇,那便是不論周遭是怎樣的熱鬧,怎樣的繁花似錦,你只要一搭眼,一準能瞧見他的所在。
季桐就是這么一個獨特的人物。
滿屋子的人,滿屋子的花團錦簇,其間還隔著數張琴案,可是阮玉只一抬眼,目光便不由自主的落在一個淡青色的背影上。
那背影很頎長,略顯消瘦,但骨架清奇,舉動飄然,一身稍稍顯舊的長袍穿在他身上,即便無風,也似臨風飄舉,有乘云欲去之態。
僅是一個背影,便已經將頗有仙人之姿的尹金擊敗,不由讓阮玉喟嘆,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不枉如花思之念之愛之戀之,不顧一切的要跟他在一起。
于是不由有些渴盼的看到他的正面。
仿佛聽到了她的心聲,正在指導金玦琳的季桐驀地轉了頭,就像阮玉于萬千人中一眼發現他一般看到了她。
一時之間,時間似乎為之靜止。
打破這種靜止的金寶嬌:“四嬸,你來啦……”
阮玉的心轟轟亂跳。
她不明白,怎么那張臉會如此眼熟,就好像深刻在記憶中,可是她分明從未見過這個人,難道是如花殘留的記憶在作怪?可是如花,如花不是已經……
阮玉渾渾噩噩的望向金寶嬌,嚇了一跳,頓時什么感覺都沒有了。
這孩子,臉怎么涂得跟猴屁股似的?
金玦焱緊密的關注她的一舉一動,從她與季桐目光對接瞬間睜大的眸子,到仿佛怦然心動的肩頭一震,皆歷歷在目,手便不由攥緊。
季桐有一瞬間的恍惚。
其實來金家這種銅臭之地教習,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她。
他也知道這很可笑,她已嫁了,即便不嫁他也做不了什么,可是為什么……
來邀請他的是她的相公。
他真奇怪于怎么會發生這么詭異的事。
他有些冰冷有些挑剔的打量面前的年輕人。
身姿昂藏,樣貌明烈,神色張揚,氣宇軒昂,往那一站,似乎恨不能把所有的優勢都抖落給人看。
當然,阮玉私奔一事,如今已是盡人皆知,想必金四很在意,所以才擺出這么一副架勢。
不過話說回來,若換做自己,如何能不在意?否則也不會看了金四半天,亦不發一言。
他不明白金四延請他去金家教習的用意,倆人心照不宣的誰也沒提起阮玉,只是金四說自己有個妹妹,身體不好云云。
他從未想過要教出一個驚世駭俗的弟子,或者說他從未想過收徒,入相府做西席不過是為了糊口或者是躲避麻煩,那么現在……
或許是很不滿金四看似誠懇實則暗藏機鋒的態度,他只沉吟片刻便應了,然后就看到金四一副被雷劈了表情,想發火又得強忍還得對他道謝的咬牙切齒,他頓生出幸災樂禍之感,心情是自阮玉出嫁以來從未有過的痛快。而奇怪的是,他從不肯與人為難,亦從不會有任何不平靜的情緒,然而這一刻,他做到了。
于是他來了。
他沒有想過會跟阮玉見面,或者頂多是偶然相遇,還得是那種遠遠望見,他看得見她,她看不到他的那種,卻不想……
自打進了金家,總覺得空氣中彌漫著她的氣息,那花那草那假山那湖水,仿佛都牽過她的手,拾過她的帕子,擦過她的裙裾,照過她的衣裳……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也愿意陶醉在這種想象中,然而他今天如有所感的回了頭,便一覽無余的見到她。
那一瞬間,好像周遭的一切都變得虛無,只余一個她,而他跋山涉水,穿越了光陰,一下子站在了她面前。
他從未想過自己原來是如此的思念她。
然而也只能是思念。
因為神思清醒之際,他還立在原地,而她的身邊,站著個金玦焱,正神色不善的看他。
“哈,內子聽說我延請了季桐先生教習琴藝,一時好奇,我便陪她過來看看。”倒是金玦焱開了口,做出一副大度模樣。
阮玉便抬頭感激的看他,還笑了笑。
倆人這種自然而然的互動落入季桐眼中,心里頓時不是滋味。
只是他能說什么?她,早已是別人的妻子。
方才那一眼,他發現,她似乎瘦了些。也難怪,不過入府半月,他便發覺,金家這些女人,從大到小,沒有一個省油的燈,她一向不諳世事,又怎能斗得過這群人?
這么一想,心又痛起來。
可是他能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表哥這話可是說錯了!”鐘憶柳突然開口。
她一身柳綠繡粉紅月季的短腰繡羅襦,碧玉通枝蓮帶將腰束得細細的,端端的坐在那,把胸脯子挺得鼓鼓的,又露出錦茜紅明花抹胸,看得金寶嬌直撇嘴。
“我記得表嫂出嫁前便師從季先生,如何稱得上‘好奇’?該當是……”纖指一勾,撥出一個單音,然后挑了眸,風情萬種的望向這邊,想要說什么,似是又臨時改了口,只唇角勾起一個嫵媚的弧度:“故人重逢吧……”
“瞧表姑姑這話說的,季先生是教過四嬸,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四嬸過來看看也是應該的。”金寶嬌沒好氣的瞪了鐘憶柳一眼,又招呼阮玉:“四嬸,你過來瞧瞧,這段曲子該怎么彈?我總是連不好。可也真是的,明明說季先生只教六姑姑、我跟嬋姐兒,還有大姐的,表姑姑偏要跟來湊熱鬧,還什么也聽不懂,整天纏著季先生問,害得我們都學不好。又弄了一身的香氣,把六姑姑熏得一個勁咳……”
“嬌姐兒!”鐘憶柳頓時羞紅了臉。
可是偏又不能說什么,金玦森雖是庶出,可是李氏在當家,金寶嬌再小,也是金家的正經主子,而她……
“四嬸,你快過來嘛……”金寶嬋也在琴凳上扭起了小身子。
阮玉哪敢接話?她一開口就得露餡。
好在季桐匆匆趕來,聲音在這一瞬間竟是變得有些喑啞:“哪里不會?”
這一聲,直接讓端坐一旁始終垂眸苦練的金寶娥紅了臉,而那邊,金玦琳的咳聲又響起來。
阮玉忽然發現,季桐的存在除了在丫頭們的心里激起了重大波瀾,似乎還隱藏著某種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