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此刻,金玦焱一聲怒吼:“千依,上回你就打碎了我的紫檀座五彩琉璃小插屏,這回你千萬不要動瓷器,你就……”
一指旁邊,發(fā)現(xiàn)紫檀木桌子不知什么時候裂了道口子,上面的掐絲琺瑯纏枝蓮出戟花觚正站在裂縫上。
他急忙上前抱住,再手臂一轉(zhuǎn):“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你就在東跨院那,指揮他們把東西放好就成。”
“遵命,四爺。”瘦高個的千依立即應(yīng)了聲。
然后屋里就沸騰了。
眾人里出外進(jìn),搬桌抬椅,抱瓶摟罐,一聲聲的“小心”、“借過”,將這個本應(yīng)沉睡的秋夜渲染得一片火熱,已經(jīng)引來不少別院的下人過來瞧熱鬧了。
金玦焱叉著腰站在屋外,故意大著嗓門吆五喝六,擺出一副當(dāng)家做主的架勢。
阮玉冷眼瞧著,但見東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就讓春分叫過百順,問還需多久。
百順深知主子跟四奶奶的矛盾,一會看阮玉,一會看金玦焱,目光閃爍,支支吾吾,半晌方道:“就剩架子上這幾樣了。”
春分回頭看阮玉,阮玉點點頭,喚來霜降,耳語兩句。
霜降出了門,立馬叫來幾個丫鬟婆子,往西跨院去了。
金玦焱瞧那方向,不是去泰安院告狀,不覺更來了精神:“都手腳麻利點,完后爺有賞!”
幾個小廝樂顛顛的應(yīng)了。
然后沒一會,霜降領(lǐng)著人回來了。
大紅燈籠搖下暖光,照得整個院落霧蒙蒙的。夜風(fēng)涼柔,將女孩子們的裙裾吹得翩翩而起,打遠(yuǎn)處細(xì)步走來,還或扶或捧著各式熒光燦燦的物件,乍一看去,就好像仙姑下了云端,來往凡塵賀壽。
幾個小廝當(dāng)時就直了眼。折騰了這半天,也猜到主子是要和奶奶鬧分家,原計劃是要跟姐姐們朝夕相處的,結(jié)果直接成了牛郎織女。
他們這邊懊喪著,那邊金玦焱自打第一個瓶子進(jìn)了門就好像聞到了肉包子香味的狗,情不自禁的就要跟進(jìn)去。
“停。四爺……”春分笑瞇瞇的攔在面前。
就這工夫,又一座飄著香味的東西被抬進(jìn)去了。
這是……極品水沉香的味道。
金玦焱只覺心里癢癢的,不停的翹腳往屋里看。
怎奈東西皆是要放在里側(cè)的博古架上,他這個角度根本看不到。
春分心里暢快。
怎么樣?看到我家姑娘的嫁妝后悔了吧?眼饞了吧?是不是比你那些破瓷碎瓦的強(qiáng)百倍?哼,叫你作,你就眼睜睜的瞅著吧!
她卻不知,金玦焱倒不是眼紅這些東西的價值,或者說,她知道金四愿意往家倒騰一些吃不得穿不得卻是貴得要命的東西,卻不知他為的不是錢,而是一種賞玩、擁有、珍惜、滿足的感覺。
而現(xiàn)下就有這么一長串他想要一探究竟的物件從他眼皮子底下溜過去了,他一時無法看清,更別提用手摸上一摸,那種煎熬的滋味……
屋里又傳來夏至的清脆:“這個琺瑯雕翠大花瓶,擺這……這座萬年青石料盆景,放這……這對古銅彝,丞相大人最喜歡了,擺在上面。釉里紅玉壺春瓶……就供中間這個格子吧。夏圭的《松溪泛月圖》……掛在姑娘的琴桌上方好了……”
金玦焱的腦門開始冒汗。
百順小心翼翼的挨過來:“爺,東西都搬好了……”
金玦焱盯著他,目光惡狠狠。
百順嚇了一跳,頓帶了哭腔:“爺,小的都是照您的吩咐做的……”
金玦焱就惡狠狠的盯他,直盯得他幾近崩潰,方一甩袖子,拔步便走。
“四爺,請留步。”
金玦焱立即轉(zhuǎn)了身。在這一瞬,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進(jìn)門一探寶物的可能,卻見春分笑吟吟的立在門口:“我們奶奶說,這塊大紅富貴花開的氈毯也是四爺?shù)模m然方才被四爺?shù)娜瞬鹊貌幌駱幼樱贿^還是交還四爺?shù)暮谩!?
話音一落,兩個婆子抬著已卷成一卷的地毯走出來。
胳膊一揚,那卷八尺長的東西就轟然落地,撲啦啦的打開,直鋪到他的腳下。
他看著上面怒放的牡丹,再瞅瞅門口……
已經(jīng)空無一人,而在此期間,那個女人從未出現(xiàn)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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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
東跨院的桐木門在劇烈的震擊下冒出幾線白煙。
自此,分庭抗禮,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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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叮,咣咣……”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快著點,快著點……”
睡得迷迷糊糊的阮玉被吵醒,睜眼,天還未亮,可聲音卻真真切切的響在耳邊,好像就在隔壁。
值夜的夏至披著衣服擎著燭臺走進(jìn)來:“姑娘醒了?”
“外面什么動靜?”
夏至將青銅仕女燈臺放在床頭的梨花木小幾上,替阮玉掖了掖被子:“還不是四爺,要在院里砌一堵墻。”
砌墻?
他可真能折騰,昨天搬家鬧到半夜,現(xiàn)在才卯時,又要砌什么墻,他一準(zhǔn)是故意的,自己不好過,也不讓別人好過。
夏至咬咬唇:“姑娘你若是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阮玉就要起床,想了想,又停住。
他分明是要氣她,她若出去豈非正正中了他的計?
于是重又躺下,閉著眼睛吩咐夏至:“四爺要砌墻,大家一個院住著,也不能單看他忙活,怎么也要搭把手。你去叫幾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婆子,上前幫幫忙。不管干不干活,總歸是個意思。”
夏至本來想說什么,但見她閉著眼,就把話咽回去,領(lǐng)命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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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玦焱正親自監(jiān)工,大張聲勢,弄得一切都叮當(dāng)亂響,然后拿眼覷著主屋的門,等著看阮玉出來發(fā)火。
結(jié)果等來了夏至。
這個丫鬟的身量將將及得上她主子,生得是粉面桃腮,腰身綿軟,看得幾個正在務(wù)工的下人差點掉了磚頭砸了腳。
聲音也極動聽,像泉水擊石似的。
她端端的福了一禮,便有人暗道,瞧那做派,不愧是相府出來的人。
金玦焱則看得心里窩火,剛想問,你們主子呢?她怎么不出來?
就聽夏至道:“奶奶擔(dān)心四爺跟幾位哥哥辛苦,特命奴婢帶幾個婆子相助。”
百順急忙替主子譏笑:“就你們幾個,能干什么?”
夏至笑得謙遜:“縱然不能像百順哥哥這樣出得大力,端茶送水,替大家解解乏還是可以的。”
手一招,幾個婆子當(dāng)真拎壺的拎壺,端茶杯的端茶杯,有一個還提來了爐子,準(zhǔn)備就地?zé)恕?
金玦焱的臉色在火光躍動中開始發(fā)黑。
其實若是他早點想到東跨院和主院只隔了一道回廊,是死活不會同意搬到這里來的,一想到那個女人若無其事,輕而易舉的就將他掃地出門,如今里出外進(jìn)的還要看到她和她的人,聽到她的動靜,而他所住的主屋跟書房只要一開窗,就對上這個院落,他的心里別提多難受了。
他要砌墻,他要摒棄這惡婦的一切!
他特意挑了這個時候,就想惹她發(fā)火,惹她怒罵。
人若是發(fā)了急,可就容易出差錯,到時……
可是除了成親那天,他做什么她都一副不慍不火的樣子,就好像他在無理取鬧,而她多寬容大度似的,她甚至賢惠得有些事還幫他做得很好,比如照顧璧兒,比如這會……
弄得他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也想過沖進(jìn)去大罵她一頓,就像第一天那樣,那回她可真火了,可是他又害怕她不管不顧的砸東西,不管如今擺在屋里的是不是他的心血,怕也有不少難得一見的古物。若是再一個不好,很有可能沖到他這邊“橫掃千軍”。
她干得出來的!
結(jié)果他該怎么辦?吹不得拍不得,叫人賭氣又窩火。
這工夫,水也燒好了,幾個婆子恭恭敬敬的把茶端上來。
是上好的碧螺春。
她可真舍得!
莫非自己砌了這堵墻倒如了她的意?
對了,自己瞧她不順眼,她又豈能看他高興?
反過來,若是自己經(jīng)常往她跟前湊湊……
想象阮玉煩不勝煩的模樣,心里頓時樂開了花。
“好,停工!”
什么?
下人面面相覷……不是勒令天亮之前完成嗎?
金玦焱自是不會解釋,已經(jīng)往回走了。
夏至不明所以:“我們奶奶說,務(wù)必要以四爺?shù)男囊鉃橹亍H羰菐孜焕哿恕?
她睇向幾個婆子,大有抓人當(dāng)勞工的意思。
金玦焱眉梢一跳,頭也不回,只大手一揮:“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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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下人都傻了眼,就連阮玉知道了都分外不解。
金玦焱莫不是有什么隱疾吧?怎么脾氣這么古怪?
按例去福瑞堂請安的時候,她順便瞟了眼東跨院,但見僅有一廊之隔,頓明白了金玦焱砌墻的用心,但是地面上因為拆墻而導(dǎo)致的狼藉依舊令她費解。
待到了院門口,驚見金玦焱立在門外,一襲紫色的暗花箭袖錦袍,襯得他面如朗日,玉樹臨風(fēng)。
夏至的心莫名其妙的偷停了片刻,緊接著仿似鼓擂,震得耳中轟轟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