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香的臉色愈見蒼白。
此際, 阮玉似乎進行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時刻。
右手中指不停的揉弄撥動一根琴弦,那根琴弦尖嘯著發出不可承受之音,而對面那張琴的琴弦亦在顫抖嘶叫。
眾人的心像是被穿到了琴弦之上, 來回穿梭得難受。
小圓已經捂住胸口, 痛苦的向阮玉伸出手去……
可就在這時, 只聽錚然一聲弦響, 那根被蹂|躪到極致的弦終于崩斷, 而那根為之響應的弦亦跳躍著爆出一記強音,但是完好無損,只嗡嗡而鳴。
一時間, 所有人的耳中心中皆是這種嗡鳴之音,整個人亦好像被震得粉碎, 只徒留其形, 若是稍稍吹一口氣, 就會灰飛煙滅。
良久……
“敢問金四奶奶,此為何樂?”有人發問。
阮玉收了手, 睇向觀眾,微微一笑:“群魔亂舞。”
靜……
“哈……哈哈……”
不知是誰,迸出幾聲大笑,緊接著,笑聲不可遏止, 驚飛了想要到枝頭棲息的云雀。
“哈哈哈……”
竟是金玦焱, 笑得肆無忌憚, 笑得暢快淋漓。
眾人對視了一眼, 似是瞬間了悟了什么, 也跟著大笑。
小圓笑得直不起腰,一個勁的捶打裴若眉。蕓娘也失了矜持, 跟素娘對著抹笑出來的淚。
賈煥珠年輕氣盛,一邊大笑,一邊拍手高喊:“好一個群魔亂舞!”
阮玉謙遜的垂了頭。
不就是共振原理么?溫香既然可以呼“仙”,我自然也能夠引“魔”。
眾人津津樂道,阿裊卻笑不出,只端了茶杯打算潤潤喉,卻聽阮玉清聲道:“如此,可算神仙下凡了?”
“算,算!”龐維德拍著大腿,指著金玦焱想要說點什么,卻噗的又笑起來。
笑聲中,溫香幽幽道:“只可惜了這張好琴……”
金玦焱笑意一滯,正打算說什么,尹金端了茶盅:“弦斷可以再續,只要琴還是那張琴便好……”
溫香的臉色便更白了一層。
金玦焱止住笑聲,睇向尹金,臉上的不悅顯而易見。
尹金卻只望著阮玉,二人相視一笑,似是心有靈犀。
金玦焱就更不開心了。
正熱鬧著,龐維德揮揮手:“這回不算,不算!四嫂,你引來了群魔,可把咱們折騰得夠嗆,你怎么也得想點別的招兒,撫慰一下兄弟我受傷的小心兒……”
“可不是?”蔣佑祺接話:“這等魔音想必只有神仙聽得懂。四嫂初一見面就這般捉弄我們,我們可不依……”
賈經高叫:“再來一個!”
金玦焱淡淡道:“琴壞了。”
其實他想說的是,不是琴壞了,而是……
聶子元要說話,被素娘扯了袖子,只得咽下。
倒是竇晗含蓄的來了一句:“弟妹莫非是在家里跟金四兄弟商量好了,要給咱們個下馬威?”
話音未落,金玦焱已經變了臉。
龐維德瞧事情不妙,急忙打哈哈:“這就是婦唱夫隨,呃,夫唱婦隨……反正一回事!竇八,難道你不是一樣?你可別逼我露你的底。上回是誰巴巴的到我家討了螃蟹,說是嫂子想吃?你們可知道,那是十冬臘月。堂哥好容易給我帶回十斤,也不知他哪得了信,結果全給我要走了……”
眾人便笑,這場小風波便算遮掩了過去。
只龐維德還是不依不饒,非讓阮玉展現才女之風不可,還強調她是新人,入社都得遵循這規矩。
龐維德并無惡意,阮玉也能瞧出他是想幫著她,打擊某些人的囂張氣焰。因為這回的確是她第一次出場,以后聚會的日子可能多得是,若是不能一舉“殲滅”,弄得零零碎碎的折磨人,總歸是落了麻煩。
所以她也不好推拒,只是,她會做什么呢?
身著青藍衣裙的美婢托著青玉壺魚一般游進歡笑的人群,玉腕輕提,茶水便泠泠注入杯中。
阮玉眼睛一亮:“還有多余的茶盅嗎?”
——————————
一溜白瓷茶盅,共十二只,排在琴案上,而那張唐代古琴已經被冷落到一邊。
眾人皆盯著阮玉,看著她手持茶壺,將清水徐徐注入杯中,時不時的拿筷子敲上一敲,再倒進一點或潑出一些。
大家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唯有尹金,笑意微微,目光簇亮。
這種關注令金玦焱不舒服。
很不舒服!
過了好一會,眾人方在一聲“好了”中,面面相覷,將自己重新安回到木墩坐下。
阮玉又試了試音。
筷子一掃,一串清脆。
賈經就拍手叫好,惹得眾人哄笑,金玦焱臉色微青,盯了賈經一眼,又調轉目光,擱在膝上的拳緩緩攥緊。
阮玉再零星敲了兩下,忽然手一頓,略一沉吟,再落下象牙箸時,已是流音串串,歡暢如溪。
阮玉的手輕輕移動,象牙箸便歡快的在茶盅上跳躍,奏出點點清音。
這是一支他們從未聽過的曲子,不同于以往音樂的舒緩婉轉,或憂傷凄迷,而是清越和煦,悅耳輕靈,就好像立在水邊,于月色下欣賞荷葉田田,菡萏吐香。
身邊,有薰風送爽;心中,有佳樂相伴。
一切,是那么悠然自得,讓人不忍離去,只想醉夢其中。
金玦焱的眼前又現出畫紙上那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仿佛看到它在風中搖擺,不知怎么就搖到了阮玉的身前,緩緩綻放芬芳……
唇角便不覺銜上一絲笑意,然而偏在此時,一道優美的聲線在耳邊徐徐響起。
“剪一段時光緩緩流淌,流進了月色中微微蕩漾,彈一首小荷淡淡的香,美麗的琴音就落在我身旁。螢火蟲點亮夜的星光,誰為我添一件夢的衣裳,推開那扇心窗遠遠地望,誰采下那一朵昨日的憂傷。我像只魚兒在你的荷塘,只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游過了四季荷花依然香,等你宛在水中央……”
樂音輕輕,如水滴輕叩玉石,濺起無數晶瑩。
歌聲悠悠,如雨燕剪開春水,劃開一片瀲滟。
那個一身素淡又不失貴氣的女子手執潤澤的象牙箸,擊打著可能是最為簡單的樂器,卻絲毫不見鄙陋,仿佛世間一切皆可在她手下演繹曼妙,輕唱華歌。
她的神態是自在的,愉悅的,好像不是在演奏音樂,而是漫步荷塘,欣賞一幅月下荷田,看那淡粉瑩白如何鋪展芬芳。
風過,銜起她散落在額前的碎發,飄飄灑灑。她瞇了眼睛,似是沉浸在月色之下,駕一扁舟,酌壺美酒,無槳無篙,任意西東。
“……我像只魚兒在你的荷塘,只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游過了四季荷花依然香,等你宛在水中央……”
所有人都沉浸在這種閑適的意境中,悠然自得,卻忽聽一道笛音響起,仿若平靜的水面突然甩過一條魚線,于光下劃出耀眼金芒。
阮玉身子一震,立即望過去。
眾人的目光也循聲而望,但見一襲云白長袍的尹金手撫玉笛,神態逍遙,一邊吹奏,一邊緩行至阮玉身側,微一欠身,目中含笑,端的讓人神搖魂動,再長身玉立,笛音飛揚。那一剎的瀟灑寫意,無人能及。
溫香眼中閃著激動的光,又溢出瑩瑩的淚……那個能令他以笛音相伴的人,不是她……
金玦焱的眉毛已經擰了起來,再聽身后眾人愈發紛雜的竊竊私語……
什么“心有靈犀”……否則人家金四奶奶怎么才唱了一回尹三公子就能恰如其分的和上?這難道不是“珠聯璧合”?
什么“金玉良緣”……自又是提起了當年京城傳得最為熱鬧的右相與御史大夫的聯姻,“一‘金’一‘玉’,這才是真正的金玉滿堂啊,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金玦焱怒火滿腔。
還說什么“郎才女貌”、什么“門當戶對”、什么“比翼雙飛”……這都什么亂七八糟?
再看阮玉,自打尹金掏出那個屢試不爽可以讓所有懷春少女投懷送抱的破笛子,她的目光就再沒離開過那小白臉。
還有那眼神……喂,你那是什么眼神?是粘在他臉上了嗎?你還知道什么是婦道嗎?你還知道什么是三從四德嗎?
你還笑?你竟然對著別的男人笑?你還知不知道自己是誰的妻子?你還知不知道自己已經嫁為人婦,不能再對別的男人亂拋媚眼?你還知不知道你是誰?
可是無論金玦焱如何在心中吶喊,那倆人就像看對了眼一般,目光自始至終沒有從對方臉上移開。
阮玉不僅傻笑,眼底還有淚光浮動,就好像經歷了千山萬水,百轉千回,終于覓得了心中的良人。
尹金還對她微微頷首,她激動的抿了唇,執著象牙箸的手輕輕顫動,然而很快掃過一排茶盅,隨后流出汩汩清音。
有了笛子的應和,樂聲顯得更加美妙。
阮玉不再歌唱,只與尹金悉心合奏。
不多時,微有的凌亂漸漸和上了彼此的節拍,就好像在流淌的溪水中投入細石,雖是打斷了水聲的流暢,卻更加相得益彰。
一曲既終,掌聲四起,皆言從未聽過如此動聽之樂,堪稱天籟之音。
也不知是誰還迸了句:“如今才知什么是真正的琴瑟和鳴!”
金玦焱只覺腦袋上冉冉升起一盞綠燈,此際“叮”的一聲,亮了。
他發現,今天帶阮玉出來,果真是個大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