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坐在新收拾好的西廂房里, 穿著屬于姨娘的銀紅,頭上掛著繁復的首飾,在燭光下折出金燦的光芒。
屋里有各房來的丫頭跟姨娘, 也有金玦焱身邊伺候的人, 都說著恭喜的話, 就連璧兒, 也道了兩句“姨娘吉祥”, 聲音極小,表情也別扭。
但她是不會計較的,只要沒人給她找麻煩, 她就不找別人的麻煩。如今讓她尷尬的是,這聲聲賀喜中, 唯一沒有最該慶賀她的人。
主屋那邊, 自始至終不曾過來一個人, 就包括平日跟她交好的霜降。
是不是她只要做了金玦焱的姨娘,就跟那邊斷了關系?
還有阮玉, 作為主母,就是再不愿意也應假裝大度,即便不親自來也該傳個話,可是,竟是連面子上的功夫都懶得做了嗎?
而她, 她并不全是為了自己啊, 她們怎么就不理解呢?她們可知, 她到底做了什么?
“四爺來了……”
“四爺……”
“給四爺請安……”
“給四爺道喜……”
一迭連聲的熱鬧打門口傳來。
她腦子一空, 霎時揪緊了手中的帕子。
余光中, 人們在散開,只是遲遲不見屬于男子的身影走上前來。
她是姨娘, 又提前圓了房,所以是不扣蓋頭的,可是此刻她多么希望能有一樣東西遮住她發燙的臉,讓她做好如何面對他的準備?
早上的時候,他只是驚呼了她的名字,便沉默了,這種沉默讓人壓抑,讓人恐懼。
然后他便走了。
她知道,不論怎樣,她都將是他的人,只不過那一瞬實在尷尬,她希望,也是曾經的無數次幻想,能夠在蓋頭掀起的剎那,給他一個最嬌媚最動人的笑,等到他七老八十的時候,依舊能鮮活的憶起她此刻的燦爛。
屋里的歡笑不絕于耳,她卻聽不清大家在說什么。
一個聲音滑溜溜的蹦出來:“哎呀,咱們還是別在這擠著了,瞧四爺都不好意思上前了……”
“可不是?咱們還是快走吧,否則一會四爺就要拿掃把攆人了……”
眾人又笑,再說了幾句吉利話,便撤了。
璧兒有些不愿,被三房的姨娘紅杏拉走了。看得出,倆人關系很好,而那個紅杏當是個難斗的,今后她要小心了……
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因為屋里驟然的安靜讓她的心頓時一提。
她能感到他的視線灼灼的籠罩著她,她便把那帕子揪得更緊。
她聽到他走來了。
她不敢抬頭,只是盯著一點點出現在視線中的青藍袍擺,黑色鞋履。
怎么,他沒有穿那套喜服嗎?為什么?
她有些迷糊的想。
他站定了。
她揪帕子的動作頓了頓,血液一下子升到頭頂。
不管她到底想如何盡忠,心里還是有所期盼的啊。
這是她看上的男人,她想了那么久,努力了那么久,終于找到機會取代了立冬。她背負了所有人的指責,忍受了表面恭賀背地里嘲笑的諷刺,步履艱辛的走到他身邊。
從今以后,她就是他的人了,她一定一定會做好自己的本分,而他,可不可以寵愛她?溫柔而體貼的對她……
這般一想,心跳震得指尖都顫抖了。
她艱難的抓緊帕子,一雙本就白皙的手在銀紅裙裾的映襯下更顯瑩潤。
她這個姿勢,當是極美的,她打對面的穿衣鏡偷偷瞧過,若說宛若畫中人,毫不為過。
她深吸了口氣,打算抬頭,給他一個最賢惠最溫順的笑。
“既是如此,你便待在這吧。”
他說話了,聲音低沉,好聽得就像琴弦撥動的余韻。
只是她的心跳太響了,她不得不屏住呼吸,努力撿拾他的一字一句。
“有什么需要的,這里的下人隨你使喚,若是有人不聽話,只需告訴百順……”
告訴百順?為什么要告訴他?為什么不是……
“時辰不早了,早點休息吧……”
視線中的袍擺一閃,她心頭的血一漾。
可是下一刻,她就聽到門聲一響。
屋里重新恢復了安靜,只燭火偶爾爆出一聲“噼啪”。
她又等了一會,也沒有等到那個溫暖而有力的懷抱。
緩緩的抬了頭……
燭影,桌凳,象征多子多福的喜帳,捧著花生栗子的果盤……屬于洞房花燭夜的一切皆默默的立著,唯獨少了一個人。
夏至坐在鋪紅著錦的床上,攥緊了帕子,指尖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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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陽光明媚的好天氣。
金玦焱出了門,恰見阮玉那邊也有了動靜,立即轉了身,一瞬不瞬的盯住門口。
阮玉出來了,桃花云霧煙羅衫,漩渦紋紗繡裙,綰墮馬髻,斜簪一根翡翠七金簪子,恰與腰間的翡翠禁步相配。
這身打扮若是放到金府,委實平淡了些,但是較她平日的素淡,還是亮堂了不少。他不禁要想,到底是什么原因讓她也想著打扮得嬌艷些了呢?
他便仔細盯她的臉,意圖看出個究竟,負在身后的手隨著她的接近一點點的收緊。
依舊是色如春花,看來昨夜睡得不錯。
金玦焱的心里就有點別扭,不自覺的抿緊了唇。
目光看似在欣賞這艷陽天,欣賞滿院又濃上一分的景致,終于很賞臉的撿到了他。
那一瞬,他好像在她眼中看到一股怨氣,可是柳枝一動,濃淡相宜的陰影在她臉上拂過,立到他面前時,已是唇角微翹。
“四爺可歇得好?”
臺詞變了,是不是透露著某些信息?可是那眼底分明是嘲諷而好奇的。
心情沒來由的不好,他皺了眉,悶悶的“嗯”了聲,視線卻始終不肯從她臉上移開。
她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淡淡一笑,目光一移,落在他身后。
他突然記起,夏至是跟他一道出來的。
一身玫瑰紅新婦裝扮的夏至款款上前,姿態柔婉的行了個禮:“奶奶吉祥。”
阮玉身后立即飛出一聲“嗤”。
夏至臉色不變,姿勢端正。
“夏至可歇得好?”
依舊是這一句,不過變了個稱呼。金玦焱眉毛抖了抖,夏至則溫順道:“還好,謝奶奶關心。”
這不過是很平常的回答,金玦焱卻擰緊了眉。
還好?什么還好?這是什么意思?還有那張臉,紅什么紅?他做了什么?
腳步微動,竟有上前解釋的沖動。
阮玉倒好像不過是隨隨便便問上一句,表示一下禮貌,至于對方如何回答,回不回答,好是不好,根本不在她心上。她只是點了點頭,便垂了眸子,等著跟金玦焱一道出院去福瑞堂。
金玦焱很是憋悶,看了看她低眉順眼的樣子,一甩袖子,大步向前。
阮玉跟上,夏至在后,耳邊傳來春分的寒暄:“璧兒臉色怎么這么差?累到了?也是,四爺娶姨娘,里里外外都要你忙活。瞧這可憐見的,這才一天,就瘦了一圈。正好我那有燕窩,昨兒奶奶賞下的,稍后給你拿一些。別看院里只添了一個人,可是要多出不少事呢,不好生補補怎么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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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得動聽又在理,可是那“多個人便多出不少事”怕不止是關心吧?而春分,又何嘗關心過璧兒?平日連看都懶得看上一眼呢。
夏至低著頭,唇角微微抿起。
金玦焱則不滿那聲“姨娘”,腳步一頓,走得飛快。
金家下人就看著四房一行人雖是人數不多,但拉了好長一支隊伍往福瑞堂前進,都覺古怪。
倒也有人聽了昨天早上的事,紛紛趕上來瞧夏至,想著四爺沒有收了屋里的丫頭,倒把手伸到四奶奶身邊來了,都想瞧瞧這丫頭到底是何等絕色。平日也是見了的,可怎么就沒想到她有這等本事?
再說,金家嫡子哪怕只是納個妾,那也是轟動事件,于是紛紛上前祝賀。
當然,自少不了向阮玉道喜。
阮玉只是笑,金玦焱卻聽得火大,那一聲聲“姨娘”讓他恨不能把這些人全部踢到九霄云外。
福瑞堂外,李氏以十二萬分的熱情恭候著。
見了他們,急忙一拍大腿:“哎呦,可是來了,太太就等著看新姨娘的俊模樣呢……”
上前拾了夏至的手,率先打量一番,連聲嘖嘖,然后便拉了臉紅紅的夏至進去請安。
照例是給長輩行禮,同輩見禮,然后各自落座。
金成舉今天也在,捋著胡子不說話,臉色有點難看,倒顯得盧氏格外的喜笑顏開。
“呦,瞧瞧這肉皮兒,嫩沖的,比個官家小姐也不遑多讓。再瞧這長相……唉,也是沒托生個好人家,否則就是個正牌奶奶的命啊……”
一句一句,直戳阮玉肺腑。
金玦焱瞅了她一眼,但見她只是唇角含笑,大有頗感贊同之意,心里便開始窩火。
盧氏又贊了幾句,仿佛終于想起阮玉,沖她笑道:“你也是個大度的,知道我最操心什么……”
阮玉起身行禮:“謝太太夸獎。”
她竟然大言不慚的受了,金玦焱的火“噌”的就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