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聲輕響下, 金玦焱緩緩睜開了眼。
因?yàn)榫苿盼聪⒏蓄^痛,又覺光線刺眼, 便又把眼閉上, 頓了頓, 方睜開, 聲音亦帶著宿醉的沙啞與慵懶:“怎么都站在這?”
瞧見阮玉, 頓時想起昨夜那只停留在掌心的手。
關(guān)于昨夜,他幾乎什么都不記得了,唯記得那觸手的涼潤與柔滑。
心中頓時一動, 就好像花兒恰好開放,緩緩流出甘甜的蜜。
黑睫一顫, 想要說點(diǎn)什么, 可是見了一屋子人, 又咽了回去。不過眼神卻是漸漸清亮的看著阮玉,只看著她。
可她那是什么表情?還有她的臉色, 怎么那么白?她的嘴唇……她的手……
金玦焱越看越覺得不對,正待起身,阮玉已經(jīng)掉頭走了出去。
他連忙坐起,這才發(fā)現(xiàn)被子幾乎掉到了地上,隨手一拽……
“夏至?你怎么在這?”
對上夏至的泫然欲泣, 環(huán)顧眾人的神色異樣, 再轉(zhuǎn)回目光, 落在死死抓住被角, 卻也遮不住白皙肩頭的夏至……
那上面, 還有斑斑紅痕……
他的腦子頓時轟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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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外面的阮玉聽見里面大吼:“滾,都滾出去……”
有人在叫“四爺”, 夏至在哭,不知是誰又爆出一聲慘叫,簡直一片混亂。
她腳不停歇,可是又一聲大吼響在耳畔:“阮玉!”
腳下頓了頓。
可笑,他怎么會喊她的名字?這種情況,他喊她有什么用嗎?再說,這樣的事,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
冷笑,卻發(fā)現(xiàn)不知該往何處行進(jìn)。
停住腳步,忽覺茫然。
春分趕到她身邊。
她能理解阮玉的憤怒,畢竟不論男人是睡了丫頭還是被丫頭爬了床都發(fā)生在主子的床上,而那個丫頭,還是主子最信任的一力擔(dān)保的丫頭,這是倆人一邊一下的打主子的臉啊!
一時之間,恨不能把夏至抓出來嚼個粉碎。
怎么就沒看住她?她是什么時候溜進(jìn)去的?
還有立冬,多好個機(jī)會,卻是白白被夏至給占了,看她今后怎么辦?而主子,主子又該怎么辦?
她攥著拳,汪著兩眼淚,顫抖著嘴唇:“姑娘……”
阮玉微仰了頭,對著明媚的陽光閉了眼,深而靜的吸了口氣。
“把東西收拾收拾吧……”
收拾東西?收拾什么東西?
身后,金玦焱套了袍子,衣帶也未系,正衣襟散亂氣急敗壞的往烈焰居奔,見阮玉立在院中,腳步微有一頓,然而攥了拳,一腳踹開烈焰居的門。
人影消失的瞬間,烈焰居響起一陣雞飛狗跳。
夏至的哭聲不大,卻足以傳到阮玉耳中。
阮玉眉心動了動,春分倒氣得眉毛倒豎:“這個不要臉的……”
正要轉(zhuǎn)身,阮玉的聲音徐徐在耳邊響起:“不論如何,跟了我一場,總要給她個名分……”
春分猛的轉(zhuǎn)了頭,淚差點(diǎn)掉出來:“姑娘……”
阮玉對她微微一笑:“也真要感謝她,給了我個在太太面前表現(xiàn)賢良淑德的機(jī)會……”
心里卻道,本還在擔(dān)心離開后如何安置這些丫頭,如今倒好,有人已經(jīng)給自己找好出路了。
她想笑,然而心里……
這滋味真古怪。
春分見她笑得平靜,也不知她到底如何作想。出了這種事,她就算不肯大度,又能怎樣?
春分捏緊了帕子:“姑娘,太太那邊,我去說!”
她已做好了打算。夏至,你不是想當(dāng)姨娘嗎?那么就讓你這姨娘當(dāng)?shù)檬嫣褂挚旎睿?
阮玉倒沒反駁。
此刻,她什么也不想說,只覺喘氣都累,就任由春分扶著她往回走。
進(jìn)了門,霜降正扯著夏至的頭發(fā)打:“你這個賤蹄子!你這個忘恩負(fù)義的東西!”
夏至被扯得像根蔥似的,也不反抗,只護(hù)著臉,任霜降拳打腳踢。
最近她的屋子還真是熱鬧啊,每個人都跟平常不一樣了。
阮玉想笑,并不管那團(tuán)熱鬧,徑直往里走去。
“奶奶……”
夏至瞥見那雙羅地繡花女鞋打眼前飄過,一把掙開霜降,撲上去,抱住阮玉的腿:“奶奶,夏至不會辜負(fù)奶奶的!”
春分的氣又來了,揪住她的頭發(fā)往后一拽,抬手就是一耳光:“下賤的臟貨,你還好意思跟奶奶說話?你也配?”
夏至倔強(qiáng)的跪著,眼睛順著亂發(fā)直直的瞅著阮玉:“不管奶奶怎么想,夏至都是一心為了奶奶……”
連剛剛提升的一直想低調(diào)做人做事的穗紅都想上去抽她了。
阮玉沒有看她,只笑了笑:“你想多了……”
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一句,也完全是琢磨不透的一句,一時之間,屋里的人都怔住了。
立冬對上春分的目光,急忙往后縮了縮,生怕被抓去出氣,卻見阮玉笑著對她吩咐:“把東西都收拾收拾吧。”
又是收拾東西?到底要收拾什么?姑娘該不會是要……和離?
春分頓時大驚。
可是立冬卻比任何時候反應(yīng)都快,一步?jīng)_進(jìn)里屋,眨眼就抱了被褥出來,丟在外面,又返身去拆帳子。
春分明白過來了。
可不是,這些東西被賤人沾染過了,又怎么配得上主子?
連忙吩咐人,要把里面的桌椅擺置全部更換,更喚了人進(jìn)來擦洗。
金玦焱隔著雕花窗,見主屋一件件的往外扔?xùn)|西,最后連黃花梨月洞門架子床都抬了出來,仿佛泄憤般重重砸在地上。那座月前被壘起的叫做“城堡”的半人多高的土堆,一直被她保護(hù)得好好的,可是在這一聲下,轟然倒塌,簡直是土崩瓦解,就像某個在心中尚不明朗的事件,經(jīng)了這一下,徹底的灰飛煙滅。
指,深深的陷入墻內(nèi),沁出了血尚不覺。
春分奔出又奔進(jìn),足下帶風(fēng)。不一會,李氏和姜氏就進(jìn)了院,身后還跟著兩個穿得喜氣洋洋的婆子。
他知道她們做什么來了。
一時之間,心口悶痛。
他用力的捶了下墻,雪白的墻壁頓時模糊出一片血跡。
李氏的說笑聲很快出現(xiàn)在門口,他大吼一聲:“滾——”
外面的聲音戛然而止。
頓了頓,李氏的笑聲又響了起來:“四弟這是覺得不好意思呢。這有什么的?依我看,四弟這屋里早就該添幾個人了。是不是,璧兒?”
璧兒自打知道主屋發(fā)生了什么事,就臉色灰白,此刻只是木然的應(yīng)著。
李氏卻笑得更加開心:“我倒忘了,四弟是最疼璧兒的,自是舍不得你傷心。放心,四弟不會虧待你的……”
她的嗓門很響很亮,還帶著點(diǎn)唱曲的調(diào)子,金玦焱就知道她到底是要說給誰聽。
他一下踹開門,怒目而視。
李氏絲毫不惱,還拉著姜氏上前給他道喜:“太太聽說了,高興得不得了。雖說夏至厲害了些,可那身段一看就是好生養(yǎng)的,想來清風(fēng)小筑不久就要熱鬧起來了。太太還夸弟妹賢良大度,以前還真沒瞧出來,如今將自個兒的貼身丫頭送了四弟,那小模樣,滿府里也找不出第二個,還望四弟珍之重之,不要辜負(fù)了弟妹的一片心意……”
夏至是阮玉送的?
金玦焱的腦中有一瞬間的恍惚,轉(zhuǎn)瞬想到阮玉蒼白的臉色,頓時清醒,不由仔仔細(xì)細(xì)觀察李氏……她這般賣力的挑撥自己跟阮玉,到底居心何在?
姜氏見金玦焱臉色不善,少有的沒有跟在李氏身后賣弄,而是四處打量一下,吩咐璧兒:“稍后人就要過來了,怎么也得拾掇出間屋子。”
拍了拍璧兒的手,語重心長:“勤快著點(diǎn),四爺會記得你的好的。”
璧兒含著淚的下去忙活了。
倆人又跟著張羅了一會,李氏的拿腔作調(diào)簡直逼得金玦焱發(fā)瘋。
末了,李氏留下兩個婆子:“這畢竟是四爺?shù)谝淮渭{妾,上回的親事……我不說你們也都知道,所以此番雖是抬姨娘,可也要辦得隆重些,不能讓人小瞧了咱們新姨娘,這也是給四爺長臉不是?”
說著,斜著眼角乜了金玦焱一眼。
倆婆子連聲稱是,請二奶奶放心。
待李氏跟姜氏一走,就殷勤的問金玦焱:“別的院抬姨娘,都置辦一桌席面,有的悄不聲的就納了,給個名頭就是。可四爺是金家嫡子,又是第一回納妾,怎么也不能草率,要不辦……兩桌?四桌?”
金玦焱唰的甩過目光,嚇了倆人一跳。
他冷哼一聲,用力將門關(guān)上。
然而隔著門板,又聽倆婆子嘀咕:“這是咋回事?”
“還能咋回事?不就是面子過不去嗎?在媳婦的床上跟人家丫頭辦事,還被人家抓了個正著,相府那頭知道了還不知要怎么辦他呢。夏至那丫頭你也見過,整個府里都是出挑的,哪個男人見了不動心?這會他跟咱們甩臉子,背過身去,還不知怎么涎臉賴皮呢……”
聲音越來越遠(yuǎn),金玦焱的拳卻越攥越緊。
他想砸點(diǎn)什么東西泄憤,結(jié)果一回頭,就見了那跪地的泥人。
這么長時間過去了,托盤里的芝麻已經(jīng)長得郁郁蔥蔥,一派生機(jī)。平日里無論做什么,他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的落在那片翠綠上。
他抓起泥人。
托盤已經(jīng)取不下來了,他對著眼前的莖葉舒展,卻仿佛看到了泥人仰天哀告,滿臉的痛苦與迷茫。
看著看著,唇角浮上一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