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玦琳的病是多久了?她四哥成親也不見她露面,如今還在怡然院窩著,不說去看看她新過門的四嫂,難道要讓老四媳婦去看她么?”
八月姨娘立即出列,跪在堂中:“玦琳確實病得嚴重,前幾日還說要去探望四奶奶,結果出門就暈倒了……”
“有病治病,有藥吃藥。這么多年就病病歪歪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苛待庶女……”
“奴婢不敢,太太最是仁慈,玦琳一直感念太□□德,念著太太呢……”
“好了……”金成舉不耐煩的揮揮手:“玦琳身子骨是弱,大家也不是不知道,老四媳婦是不會怪她的。是吧,老四媳婦?”
阮玉連忙屈膝應了。
“既然是要人參,正好,老四媳婦孝敬我的……五百年的雪參,可不多見吶,拿去一支,給玦琳補補身子。太太說得對,別再讓老四媳婦破費。你瞧瞧……”
環視眾人的喜色,搖頭嘆息卻不無滿意。
八月姨娘謝了,方要去接,但顧及盧氏的臉色,又低了頭。
盧氏的臉色更難看了。
怎么就破費了?老四媳婦若是要送,斷再送不出五百年的雪參,你倒好。當我不知,你這是借花獻佛,就是偏心?
氣一上來,語氣就生硬:“老爺給你的就接著,弄出一副小家子氣,給誰看?”
八月姨娘方叩了頭,伸手接了。
再起身時,拿帕子拭著眼角,站到后面去了。
金成舉的目光追隨她片刻,又收回來。
盧氏擱在扶手上的手已然捏緊了帕子……今晚,老爺定是要去怡然院“探望”了。
這狐媚子,總使這招勾引老爺!
金玦琳從小就病病歪歪,因是出生時受了驚嚇,老爺有愧,所以沒少操心,每次去都在她那留宿。
每次都喝得醉醺醺,夜里要叫好幾次水。
盧氏氣恨,八月難道還想生出個病秧子來?
金玦琳出生前,八月也不過是個姿色平庸與眾人平分秋色之輩,可是自打有了金玦琳,十五年的時間里,她儼然成了這些姨娘里最受寵的人物。大家還以為是因為出了這一輩唯一的姑娘,盧氏倒是覺得,姑娘的身子總不見好,沒準就是八月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想要借此勾著老爺吧。
盧氏有氣,便忍不住要發泄:“既然玦琳的身子總是不好,八成是你不夠精心,不如讓她搬到我身邊來,我使人給她好好調養調養……”
話音未落,身后咕咚一聲。
是八月姨娘跪倒在地。
金成舉長嘆:“唉,你自己的身子都需人操心,還想操心別人……”
其實內里的意思是,你就別沒事找事了。
然而這般說出來,就好像替盧氏考慮一樣,順便解了八月姨娘的難。
不愧是老江湖!
阮玉對金成舉充滿欽佩。
劉氏撇撇嘴,沖孫氏使眼色。
盧氏自然看到了,又窩了一肚子火。
兒子媳婦回門的時候倆老太太不拔一毛,這會拿東西倒都冒出來了,是不是恨不能把待在老家的懶蟲都叫過來撈一份?
再瞪阮玉……都是你,偏要提那個病秧子!
孫氏則仿佛什么也沒聽到,什么也沒看到,只微閉著眼,不動如山。
劉氏見無人響應,便“哼”了一聲,亦端坐了身子,板起臉,拿指撥拉腕上新得的蜜蠟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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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阮玉終于切身體驗到了一回什么叫做“闔家團圓”。
放眼望去,魚躍軒里滿滿的都是人。
男兩大桌,女兩大桌,小孩兩大桌,還不算依舊在吃奶的金寶鈞跟金寶妍。倆人由奶娘帶著,守在一旁看大家吃。
這還都是主子級別的,姨娘們……金成舉的十一個月,玦字輩的七個姨娘亦統統留下。不過她們只能站著,服侍著自己房里的太太或奶奶用飯。
因為都是自家人,也便沒豎屏風。
豎了也沒用。
金家是商戶,不大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何況這是自新婦過門一來的第一個正兒八經的團圓飯,吃得叫一個熱鬧。
一時之間,滿屋子的推杯換盞并著鶯聲燕語,飯菜味道摻著脂粉香氣,還有兩個奶娃娃,時不時的進一口軟粥,吧嗒吧嗒嘴,不是味,然后朝這邊伸手……“啊”,不給就扭身子,哭,然后大家就笑,就有人去哄,氣氛異常活躍。
阮玉體會到了大家族的力量,暗自慶幸金家非書香門第或官宦世家,否則一日三餐都這般團圓她可受不了。
再打眼一望……孫氏和劉氏都各分得兩個月,盧氏則被剩下的月簇擁著,每人都在給她布菜,面前的碗堆得像小山似的,可她兀自陰著臉。而八月姨娘離她最近,正夾了一筷子魚膾,笑得討好又謙卑的放進她碗中。
盧氏看都沒看,甩了句:“今天的魚差火候!”
八月姨娘的臉便是一僵。
阮玉不知該不該感謝自己突然又靈驗了的超能力,便聽盧氏又慢悠悠的來了句:“晚上老爺還要去你那,你就別忙了,下去吃了,早點歇著吧……”
剎那間,另十個月的目光皆齊刷刷的殺向八月姨娘。
姜還是老的辣啊。一句話,看似關心八月姨娘,實則在勾起其余月的妒火。
果真,盧氏終于露出微微笑意,而八月姨娘慘白著臉,放下包了帕子的銀箸,屈了屈膝,無聲退后。
方轉了身,背上便被插上無數女人的“利箭”,成了只刺猬。
阮玉再次感嘆,陰盛陽衰的地方就是不太平啊。
不覺望向金成舉一桌……金成舉好像根本沒看到八月姨娘的委屈,也不管兒子們的放肆,只跟兩個兄弟說話,不時神色凝重,點一點頭。
再轉了眸,睇向玦字輩一桌。
金玦鑫在悶頭喝酒,喝的是她送金玦森的般若酒。
金玦森倒很大方,豪邁的給三個兄弟滿上,身后的兩個姨娘一人一只柔荑,盡撿了他最愛的下酒菜布于盤中。
“瞧瞧二哥身邊的人,再瞧瞧你們……”
金玦淼拈著碧綠玉竹杯,斜飛了一記眼風。
身后的三個姨娘立即上前,筷子齊飛,直惹得金玦森大笑:“三弟,僅憑這多出的一只手,二哥我便要羨慕你了!”
阮玉便不由得瞥向秦道韞,但見她神色淡淡,置若罔聞的細嚼慢咽,舉止行動皆是不同尋常的端正。
她的身后也立著一位姨娘,幫著她就近撿幾樣可心的菜。
聽李氏小聲介紹,其實蘭若院還有兩個姨娘沒有出來,因是診出了身孕,要靜養。而這位姨娘,因為昨兒個惹金玦淼不高興了,所以就沒帶她在身邊。
阮玉留意到她雖行動規矩,然而目光時不時的瞟向那團熱鬧,眼底是壓也壓不住的嫉恨。
她也注意到了,金玦淼的這些妾室不論姿色高低,卻都是個頂個的風情萬種,能言善道,相比于規行矩步的秦道韞……這或許就是一種對缺憾的彌補吧。
李氏吃了一口妾室夾過來的燒茨菇,拿繡凌霄花的帕子擦了擦唇角,柔聲道:“都伺候半天了,也歇著吧。”
妾室誠惶誠恐,不敢稍退。
李氏便嘆氣,做出不耐煩的表情:“你拿我當什么人了?我是真心疼你,做出這副樣子,倒似我平日有多苛刻似的……”
妾室連說“不敢”,李氏便再三勸說,妾室終于戰戰兢兢的退下了。
身后換了貼身的丫鬟柳紅,李氏換了筷子,夾了一些蔥潑兔肉,放到阮玉碗中:“你別怪她,沒見過什么世面……”
附到阮玉耳邊,壓低聲音:“是上次二爺收賬時人家送的,鄉下丫頭……”
這句話不偏不倚,恰好被姜氏聽到,于是筷子就拍在了桌上。
“啪”!
李氏立即驚醒,回了頭:“哎呀大嫂,我可不是在說你……”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倒欲蓋彌彰。
當然,李氏要的就是“欲蓋彌彰”。
姜氏的臉色都變了,就要發作。李氏也不知是怕了還是怎么的,連忙拍拍阮玉的手臂:“依我說啊,咱們妯娌里,最有福氣的就是大嫂了……”
此語轉換太快,而且阮玉正渾身繃緊的關注可能發生的戰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何以見得?”
李氏便往玦字輩那桌努努嘴:“你瞧……”
阮玉抬眼一望,頓時明了……金玦森和金玦淼的身后花紅柳綠,唯金玦鑫老哥一個。先前看去時,還有個容色中庸的丫鬟,也不知什么時候被他攆走了。
李氏搖頭,再嘆:“這男人啊,都是吃著碗里,望著鍋里,越是有本事的,望得越遠,望得越多……”
阮玉覺得她的目光在金玦淼身上額外多停留了片刻:“所以,是嫁個有本事的男人,與一大屋子女人爭寵,還是跟個一無是處的,只守著你一人快活的窩囊廢呢?”
此語看似羨慕姜氏一人專寵,可是這個“一無是處”……當然,姜氏大約聽不懂,但是“窩囊廢”……
姜氏不由再挑了挑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