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要起身請罪了。
啟帝卻突然大笑:“老金……”
金成舉沒有想到自己竟得了這樣一個親熱的稱呼,一時不知是禍是福,胡子都跟著抖動了。
盧氏壓根癱軟在位子上,想站也站不起來了。
“朕發現你這三個兒子個個出色,各有千秋,但不知二子……金玦森,是吧,又是怎樣的人物。待有機會,朕定要見上一見。”
“犬子不才,令陛下見笑了。”金成舉暗自抹了把汗,慶幸此劫大約就這么過去了。
盧氏則翻了翻白眼,若說金玦森不才,倒當真是實話了。
也難為她,這么緊張的時刻竟然還有閑心想這些沒用的。
于是氣氛又歡悅起來。
金玦焱這桌也得了賞賜,卻是比金玦鑫跟金玦淼還要鄭重,至少表現在體積上。
籠驢。
在鐵籠中早早備下一只盛滿五味汁的銅盆,將驢用草木灰水清洗干凈腸胃后放入,再于籠中生起炭火,讓驢繞著火盆走,渴極便飲五味汁,一直到被生生烤死,烤熟為止。
阮玉聽宦官繪聲繪色的講述完畢,便對那只龐然大物再也不感興趣。
她不是素食主義者,只是人們為了滿足口腹之欲或者是舉足輕重的地位,想出各種殘忍方式對待動物……
然話說回來,無論是哪種手段,結果與平時的吃魚食肉又有什么不同?可她心里就是不痛快。
金玦焱則仿佛對這新鮮玩意格外滿意,不僅大口朵頤,還徒手扯了塊驢肉丟到她碗里。
啟帝便感嘆:“金家的小兒女,個頂個的恩愛非常啊。”
皇后似是身有不適,起身告退。
皇上也未挽留,于是一行宮人隨著皇后退下,殿中又空出一片。
觥籌交錯,賓主盡歡,阮玉卻已生厭,不停的覷著珊瑚長窗,打量天色。
“注意點你身邊的宮人,小心有東西濺到衣服上。”
正在神游,忽聽耳邊傳來一句叮嚀。
轉了眸,金玦焱仍在投入的吃喝,方才的話語仿佛幻覺。
又有宮人接近。
不過這回不是打兩側,而是從對面。
金玦焱依舊在埋頭苦吃,直到那個宮女開腔,他的動作一頓,而后自然而然的扯掉了一塊驢肉。
“貴妃娘娘對金四奶奶一見如故,想著與金四奶奶多聊兩句,于是特遣奴婢請金四奶奶于幼月宮一聚。”見阮玉面露疑色,垂眸補充道:“皇上已經允了……”
阮玉不由自主就要往御座上看。
皇上允了她不意外,因為誰都看得出,榮貴妃正當寵,否則當初也不能提出“讓本宮瞧瞧”那么有失身份的話將眾人陷于尷尬,而皇上也果然縱容了她的無理。
只是“一見如故”……
她看不出來。
如果“一見如故”就是給人個下馬威或者難堪,她寧可不要。
只不過這邊的動靜已經被殿中人知曉,她正待拒絕,姜氏便突然插了嘴:“弟妹,既是榮貴妃對你青眼有加,你便過去賠個禮,討貴人個歡心。”
賠禮?
她做錯了什么?
不過眼見得姜氏面露懇求之意……
這又是什么意思?
盧氏也道:“咱們這次進獻的金飾,榮貴妃贊不絕口。你陪她好好聊聊,若是再做了筆大生意,我給你做主,分你……三成銀子!”
阮玉皺了眉,難道大家都看不出榮貴妃此舉有所異常?
環視四周,但見秦道韞在看她,眼底隱有擔憂,不覺疑慮更甚。
姜氏拿胳膊肘搗了金玦鑫一下,金玦鑫忙抬了頭,憨憨的笑著:“弟妹,這是好事,大哥還不曾得貴人召見……”
殿中開始有人笑了。
的確,他一個大男人,要什么“貴人召見”?
姜氏恨鐵不成鋼的擰了他一把。
不知是不是秦道韞也使了什么動作,金玦淼緩緩抬了頭,睇向她,目光復雜又歉意,卻是開起了玩笑:“弟妹放心,三哥不會偷吃你的籠驢的。”
一句話,將大家逗得更是開心,然而秦道韞的臉色卻慢慢冷下去。
阮玉回了眸,正對上金成舉的目光。
金成舉動了動唇:“嗯,速去速回……”
這么說,她是非去不可了?
她還犯了拗脾氣了!
而皇上的聲音又飄了下來:“金四奶奶是不打算給朕的愛妃這個面子嘍?”
你愛妃的面子好大,大得抵得上金家上下幾十口的性命了!
阮玉皺了眉,卻不得不應了。手撐著桌子,就要起身,可是中途又坐了回去,低頭一看:“你壓到我的裙子了……”
金玦焱恍若未聞,也不知那籠驢是否真的那般好吃,直吃得滿嘴流油。
阮玉怒視他。還“京城四美”呢,就美得跟油炸果子似的?
“你壓到我的裙子了!”她抬高了音量。
金玦焱好像剛剛聽到,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腳,“哦”了一聲,收起。
但是滾云紋邊的裙裾已然多了一只不深不淺的腳印。
阮玉當即豎起眉毛。
金玦焱又瞅了一眼,竟直接拿手去擦,結果她的裙擺又添了幾個油乎乎的手印。
阮玉氣得眼角直跳。
說什么讓她小心身邊的宮人,別把東西濺到身上。她還以為他是提醒她留意遭人算計,趁著她換衣服的當兒出點什么岔子……比如緋聞,比如誤闖。
畢竟這是皇宮,誰知有什么禁地或隱秘?犧牲她一個也就罷了,再拖累了全家。
可是你看他,他做了什么?
金玦焱仿佛根本理會不到她的憤怒,也不覺這事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只沖著對面的宮人道:“賤內的裙子臟了,這般去見貴人,怕是有失體統吧?”
“老四!”盧氏在一旁低喝。
金玦焱渾然不覺,只定定的望住宮人,唇角勾一絲謙恭但不謙卑的笑。
阮玉忽的提起了警惕……這里面,似乎有什么不同尋常。
宮人亦是笑了,聲音輕而動人:“金四爺真是說笑了,偌大的王宮,還怕找不到一條金四奶奶能穿的裙子?恰好榮貴妃年前剛做了兩條蜀錦的拖泥裙,金四奶奶這腰段穿上去定然好看極了!”
話已至此,便再無推脫的余地。
阮玉起身謝了,便隨那宮人去了。
臨走時,她下意識的看了金玦焱一眼,他正緊蹙著眉在望她,眸底是說不清的情緒,見她回頭,又垂下目光,繼續享受美味。
阮玉便低眉順眼的跟著宮人走了,腳步剛剛邁出高高的門檻,就聽見皇上似乎說了什么,然后滿殿的人都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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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阮玉可以無所顧忌的觀察周圍的一切了。
在她心目中,皇宮便是北京的故宮,但是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去過,因為那時她只埋頭賺錢,想著賺夠了錢,再把天下游覽遍,只可惜……
所以,她觀賞著周圍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帶著一種復雜的情緒。
此際,雖然百木凋零,冰雪覆蓋,然而皇宮固有的輝煌卻在這等肅穆中更顯莊重,讓人不得不心生敬畏。
阮玉的目光劃過浮雪淺鋪的太湖石假山,掃過沐風而立的紅頂亭子,再轉向屈曲蜿蜒的畫廊,圓融精巧的鑲福連環窗,又眺望瑞獸靜默的殿宇,龍鳳云紋的樓臺……
她忽的停住腳步。
前方的宮人如有所感的轉了身子,但見她正對著兩扇被煙火熏得半面焦黑的殿門發呆,便含笑道:“這是明露宮。當年圣上入京時,百姓夾道而迎,聲可震天。昏君羞愧難當,就跟寵妃自焚于明露宮……”
昏君?
夾道而迎?
據阮玉所知,圣宗是個文武全才,又酷愛書畫游獵的人物,且不說那無一絲損傷的白虎皮,單說丹青,至今還在民間偷偷流傳,價值不菲,然他卻非一個合適的帝王。可雖不合適,倒也沒有做出半分有害民生之事,頂多算是個守成之君,怎么倒成了昏君了?
而若說啟帝,直到今天,人們尚在談論他是如何謀得的皇位,卻說什么“夾道而迎”,難道以十萬眾之性命相挾乃是空穴來風?
不能不說,歷史總是為勝利者服務的,而經了多番的改寫,書寫,若干年后,是不是圣宗真的成了桀紂,而啟帝逼宮倒成了正義之舉?
冷笑。
卻聽宮人又笑了聲:“那時靈妃剛剛生下小皇子,也一并燒死在火中,若是活到今日,怕也是個荒誕不堪的人物呢……”
阮玉努力壓下心中厭惡,冷冷道:“斯人已逝,還是不要妄自談論吧……”
宮人自是會審時度勢,很快轉了話題:“若說阮丞相,倒是個識時務的俊杰,陛下常常夸獎他呢,說……”
“不是說要去見貴妃娘娘么?怎么還不走?”
宮人四處一看,笑了笑:“前方就是仙都苑,貴妃娘娘正在里面等著您呢……”
阮玉往前面望了望,但見兩道紅墻像一只銀鐲般彎在一起,開口便是雕飾著福祿壽喜圖案的垂花門,從這個角度,隱約可見里面紅梅綻放,甚至有一兩枝探出碧瓦墻頭,吐露芬芳,細細一嗅,空氣中還飄著梅花的清香。
見她遲疑,宮人上前微施一禮:“貴妃娘娘想著梅花開得正好,要折兩枝獻給皇上,順便邀金四奶奶逛逛園子,稍后再去幼月宮飲茶。”
阮玉再看了看那園子。
方才她一直擔心這里面有什么陰謀,到時門一關,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要怎么辦?仙都苑雖然僻靜,好歹還是露天地,若是喊一嗓子,當是會有人聽到吧。
盡管心中忐忑,還是在宮人的引領下進了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