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爺, 咱們有個事,想跟你說一下……”烏有站在三清殿殿門口的雀替之下,一手摳著門上的雕花菱格, 一手牽著小葫蘆, 說出的話也是吞吞吐吐。
谷夏正拿了一本書, 在那神龕前的階梯上坐著, 見他這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就有些明白了,“你也要走了?”
被他猜到,烏有也沒多么驚訝, 畢竟在他看來,谷夏是一個神一般的存在, 尤其是知人心, 甭管你是人是鬼, 只要你在他面前,心里想的什么多半要被他識破。
頗為不好意思地, 烏有點了點頭,“嘿嘿,谷爺,說起來您可能不信……我蔣家世代為史官,老祖宗是前朝史官, 我爺爺, 更是開國的史官, 我爹爹雖不怎么有名氣了, 可卻是個嚴謹的性子, 打小兒他老人家就教育我,做史官的, 萬萬不能提起筆來亂寫,凡是你寫的,都要保證不誤導后世才行……即便是有人拿權力相壓,甭管那人是皇帝老子還是大羅神仙,那也得做到威武不能屈,我爹說,做史官的骨頭最硬……便就生出了我這么個軟骨頭,之前睿宗皇帝叫我篡改那宮史,拿我的小命要挾,我嚇的差點尿了褲子,即便一千個不情愿,卻還是妥協了……卻不知我改完那史書,就被您那皇叔給滅了口……”
說到這里,瞄了眼谷夏,見他也神色惋惜地看著自己,還表達了歉意,“皇叔他……雖不是一切的指使者,卻也到底是傷了你,雖是晚了,我也得替他向你道個歉。”
對上那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烏有眼含熱淚,“你叔叔是你叔叔,你是你,何必需要谷爺您道歉呢?那時候心里恨極,成了鬼更加怨氣沖天,可時間久了,尤其是現在,這也不算個什么了……唯一叫我放不下的就是家中老父親的叮囑,就怕他老人家知道我到底是個窩囊廢……僅因我一人壞了我蔣家的門風。”
卻想不到,他竟因為這事成了心結,一直以為他嘻嘻哈哈沒心沒肺,卻是個有道德潔癖的人,只得安慰,“你也是不易,畢竟再怎么如何,保命要緊,你也莫要太過糾結于此。”
烏有搖了搖頭,“我一心只以為是睿宗他做了篡位的壞事,這才要篡改宮史,這下看來,怕是一場誤會了。”
谷夏蹙了蹙眉頭,“那原來的宮史到底記了些什么?”
“這也是我正想對谷爺說的……想那宮史曾是上官婉兒掌管,后武后遷都洛陽,上官大人隨駕,便留下自己的弟子肖九繼續掌管,上官大人文采斐然,嚴謹細致,其弟子也是不俗,可惜了……所以那未改前的宮史,該是肖九肖大人所著,只是睿宗皇帝在給臣時,已將那冊子不該叫臣看的盡數撕去,陛下把這差事交給了我,還因彼時舉朝上下,數我一人最會模仿字體。”
頗為惋惜地砸吧砸吧嘴,“宮史講究簡潔精準,大多數只是寥寥幾句,那撕下的后一半少說也有七八頁,該是丟了不少的東西。”
半晌,谷爺“嗯”了一聲,想起那四年的時間,自己整日游蕩于宮外,卻怎么也在那承香殿住過幾晚,幸而他那時認識了松陽,他與他打趣,說他桃花孽緣極重,怕是要招惹女鬼,他便就著他說的,從他那搶了個辟邪的桃木劍,害松陽心疼了好幾日,說是千載難逢的雷擊木所做……想來,他能安然無恙,也跟那桃木劍有關。
若是沒有那辟邪之物,直接就被害死在了承香殿,那會怎么樣呢?自然不會有了之后與裴秀的賜婚,自然也不會有裴秀來找他,然后呢?紅香定不會罷休,她仍是會把一個個該殺的都殺了,只是自己死的早,或許沒有那道賜婚,他也不會有不該有的奢望,自己就老老實實投了胎。
突覺好笑,這是想到多遠去了?又抬頭看烏有,“都是陰差陽錯,到底記了什么,想來沒人會曉得了。”
烏有點頭,“凡事最怕陰差陽錯……谷爺,可我也突然間想通了,就像紅香姑娘,你看她是怎么活的?復仇,復仇,仍是復仇,耽誤了自己一輩子的光陰,就是捉住那事不放了,不是說叫她原諒,誰也不是圣人,畢竟是族親之恨,可不原諒不代表鉆牛角尖兒,蒼天既給了她個活命的機會,便是不幸中的萬幸,還不如踏踏實實嫁了人,過好日子……推己及人,我是自己犯了錯,也得學會原諒自己,沒人不犯錯……揪住不放反而是不敢面對,還不如朝前走……慢慢的,命運會給你機會彌補……”
他能這么想,谷夏甚是欣慰,他寬慰一笑,“你說的正是,惡人吶,總能挑出別人的惡,卻永遠不知自己做了多少錯事,好人吶,總能原諒別人,卻不肯原諒自己,烏有,你是個正派的,就該有個好的結果,今日你能這么想,我也替你高興。”
烏有也樂了,“嘿!今日怎么了?咱們倆也這么煽情上了!”又低頭看了看牽著的小葫蘆,“這孩子心思深,也當是自家血親自相殘殺,自個兒跑出了宮,誰知路上遇了響馬……卻原來是場誤會,白陪了一條小命,哎,都是命中的劫數……不說那么多了,從前是仍有困惑牽掛,腿上拴了鉛似的,想走也走不了……既然真相大白,我們爺倆也就不在這苦苦逗留了……”
目光轉向小葫蘆,谷夏拍了拍他的小腦瓜,這孩子一直沒說話,卻是偷偷抹著眼淚,他想起他名字的由來,小葫蘆之所以叫小葫蘆,是因著皇叔娶了個胡人姬妾,生下了個孩兒,就是隆鵠,這孩子有那胡人的血統,頭前一縷發絲總是不老實,彎彎繞繞跟那葫蘆藤一樣,卻不知竟是自家堂兄弟。
“阿鵠,既然這樣,你便與烏有一起走吧,你們倆作伴,我也放心。”
這話說的有些凄涼,烏有聽著不得勁兒,故意哈哈一笑,“谷爺,我們爺倆走了,你可莫要太過思念,咱們相聚在一起,就從未奢求過長長久久……當初可是說好了,誰走了,其余的都得祝賀一聲……”嘴上雖這么說,卻也不經意蹙起眉頭,突然想起什么,又清了清嗓子,“旁的我倒不擔心,只是云棠那丫頭,谷爺……做兄弟的得需提醒一句,她是活人,跟咱們不在一個世界,陰差陽錯碰上了,做朋友也就做了,可若是生出點別的……到時候怕是不好收場。”
想不到他提起這個,谷夏略一詫異,又抿嘴輕笑,不承認,卻也未否認,只點了點頭,“你放心,我曉得分寸,不該有的貪戀……我一分也不會有。”
若是有了……只怕是斬也斬不斷,只藏在深處,不打擾別人就是了……這話卻不能說,自己的兄弟要走了,他不能叫他有丁點憂心。
“嗯。”見他答應,烏有也不再提了,只肅了肅顏色,“既然這樣,我們爺倆現下就走了,拖久了反而不舍,想那時大和尚要走,那場面真是人多又煽情,咱們可受不了,等我們走了,你替我跟小葫蘆向兄弟們說上一聲……告訴他們,有緣再見。”
什么樣的性子做出什么樣的事,不得不說,這做法符合烏有一慣的性子,谷夏自然點頭答應,只跟著送到殿門口,才又俯身拍了拍小葫蘆肩膀,“我倆當過一世的兄弟,死了卻誰也沒認出誰來,想來也是可笑,今日哥哥看著你走,咱們這樣,送什么做離別念想也都是留不住,哥哥就祝你來生不再生在帝王之家,有慈愛的父母,和睦的兄弟姊妹,快快樂樂。”
小葫蘆強忍了眼淚,一個勁兒點頭,喊了一聲“哥哥”,又撲到谷夏懷里磨蹭了一陣,才回去牽了烏有的衣袖。
怕自己流淚,谷夏輕閉了眼,待再睜開來,卻只看見了承香殿的琉璃脊瓦,紅的紅綠的綠,由積雪映襯著,更顯通透無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