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鐘鼓樓咚地一聲, 晨鐘暮鼓,門禁的時辰到了。
無論是長安的城門,各個坊市, 還是三大內的宮門, 都被守地嚴嚴實實, 蒼蠅蚊子都難以出入。
因著是冬日, 剛剛門禁, 天就黑透了。
雲棠打了個哈欠,快了步子往回走,只想回到自己的小牀上好好歇歇, 誰知那屋子裡來了個不速之客。
昏暗的房間裡頭隱隱約約立著個黑影,背對著月光, 叫人看不真切。
她倒是不怕鬼怪, 只怕是哪裡來的歹徒, 她哪裡打得過人家?
誰知那人卻形如鬼魅,眨眼之間竟移了過來, 待離的近了,纔看清容貌,五官深邃,嘴脣涼薄,一雙鳳眼尤爲獨特, 出乎意料地, 竟是孟隱!
他竟直接來找了自己!也是了, 他也只能來找她, 就算去找採菱, 她也看不見他。
想起他把採菱害成了那樣,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下意識地惡語相向,“這下得了自由,還不趕緊投胎去,找我來做什麼?”
孟隱笑笑,“自然是來表達謝意,若不是雲棠姑娘解了那伏妖塔的陣法,孟某今日還得不了自由。”
“呸!你當那是爲了你?”
“自然不是爲了我,可結果是一樣的成全了我……”孟隱仍舊是笑,甚至笑的更加燦爛,“我知道你不想聽我說話,甚至都不想看見我的影子,但我今日來,確是報恩來的,你可要知道,彼時那段風雲變幻,現如今可只有我還說的清楚。”
他若說別的,雲棠自然不會搭理,可若是這事……她轉了轉眼珠,“你願意告訴我?”心想著,他這般詭計多端的禍害,誰知他說的是真是假,不過聽一聽總是好的。
孟隱就料到她會懷疑,“我知那谷夏定是沒說我什麼好話,我這樣的人,你也不會輕易相信,說的太多反而顯得虛僞,既然這樣,我就只說一句,你若是聰明,自然就全都懂了。”說罷鳳眼一瞇,緩緩湊了過來,薄薄的嘴脣輕輕抿著,似笑非笑,“所以你到底是聽也不聽?”
雲棠心下略一計較,“自然是聽的,挺大個男人婆婆媽媽,快講便是!”
那人這才得意一笑,不得不說,這樣的面容,略一帶笑,就能面若桃花,“我便說你禁不住誘惑,我且告訴你,神龍之年,洛陽城下,熠王李重汐被射殺之時,無論是睿宗李旦,還是我,都不在神都洛陽……彼時女皇衰微之時,只有紅香常伴左右,我孟隱說過無數的謊話,可這一件事,千真萬確!”
見她蹙著眉頭,嘴巴微張,顯然還在思考剛纔的話,孟隱心裡還惦記著別的,也不想再多待,只揮了揮廣袖,桌案上的鏤空花燈驀地亮了,“天暗了,亮燈罷!”也不告辭,轉身之間,竟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他也不在,中宗也不在,那到底是誰下了放箭的令?若是按他說法,難不成是武后自己?可她又怎麼會忍心害死自己最疼愛的孫兒?再回想綵鳳的言之鑿鑿,武后是從未做過傷害鬼爺的事的……這……怎的如此混亂?
不對?她爲何如此確定?既然她能夠斷定,又爲何不直接言明到底是何人下令?那孟隱最後提的那句,唯有紅香常伴左右……到底是隨口一說,還是有意提及?
最後想到武后身上,她爲著近日的事,私下裡讀了不少史書記載,因此對這女皇也多了一二分好感……想武后一生沉浮,年邁之時依舊精明幹練,提拔忠義之臣,將大唐引入了一個開明盛世,可爲何突然之間做了如此多的糊塗事?
聽信讒言,誅殺親孫懿德太子,寵信二張兄弟,又射殺了最疼愛的熠王……即便不是她親口下令,也必是被人操縱,一代傳奇女皇,又如何能被人操縱成傀儡?
最後想到了中宗皇帝,說皇帝駕崩之時,乃是頭痛劇烈風疾之癥,雖說這頭痛之癥是李唐皇室的通病,可今上的龍體倒未聽說有何不妥,高宗的父親太宗也沒聽說過有此病癥……說是通病,其實也只是高宗、中宗、和睿宗這三位皇帝罷了。
越想越覺蹊蹺,忽地有所猜測,腦子轟隆一聲,面色瞬間蒼白如紙,趕緊批上外衣斗篷,衝出房間去了。
***
且說這邊,孟隱出了清暉閣,一路朝紫蘭殿的方向飄去。
他到了殿前,正看見那窗紙上單薄的剪影,採菱憑窗而坐,手託著下巴,身形微顯,也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生怕打擾到屋中的佳人,不覺放輕了腳步,待回過神來,才啞然失笑,自己這又是何苦?他是鬼魅,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她都是聽不到看不到的。
一股愴然自卑的情緒由淡轉濃,若是可以,他倒當真想摸一摸她的臉……她思考的時候總愛皺著眉頭,他多想把那秀眉給撫平?
卻是做不到了。
那日谷夏與雲棠走後,他在自己編織出的夢境中大醉了一場,氣急之下,毀了那裡的所有美好,當他坐在廢墟之中才自嘲地發覺,原來最最可憐的是他自己,他自己欺騙著自己,卻淪陷其中……再美的樂土,也不過是虛妄幻像,不禁害了自己,還坑苦了別人。
那窗前的燈忽地熄滅,院子裡最後一點光亮只剩下月色的光輝,他聽見屋裡的人輕輕一嘆,只有一嘆……夜色隔絕了他和她,他再沒聽到她的聲響,也看不到她的影子了。
孟隱啊孟隱,她那樣好,你又爲何如此自私?
這丫頭也是真的癡傻,明知道生下那孩子,是可要了她的命的,爲何還要如此堅持?
作孽……他生前罪孽深重,卻都抵不過對她的罪孽……對這個他拿不起放不下的人,該怎麼辦呢?
夜風拂過這院子也輕柔了些許,像深夜的嘆息,他這才知道,世人皆愛感嘆,其中藏著的是深深的無奈,他狂妄一世,從未把任何人放在心裡,自然是什麼也不怕的,卻從未想到有一日,當他把一個人真正記掛住了,那些無奈與痛楚才報應似的,猛烈地滾滾而來。
他也嘆了,他善把笑容當作僞裝,這是他第一次嘆息,留在了這個深夜。
***
三清殿裡,雲棠見了谷夏,便不由分說把他拉到了月色之下,卻仍覺不夠,又走遠了許多,一直到了極遠的梨園,這才呼出口氣。
這梨園是她曾常與李連私會的地方,如今李連走了,這些個梨樹也落地光禿禿的,此時寒風颳過,唯有動了動那乾癟的樹枝。
雲棠急地厲害,她是怕那殿裡還有別“人”,才把他給拉了出來。
“我現有個猜測,你且聽聽看看,雖有些跟以往的猜測不同……”遂把今日孟隱來找她、兩人說話的細情講給他聽,“他只說了那麼一句,該是意有所指,若是他沒欺騙我,那他也不在,睿宗也不在,下令射殺你的人便不是武后就是別人,那日綵鳳說,武后年老體弱,你便叫她回了洛陽,既然是回到了武后身邊,自然日日照顧的是她,她既能在武后面前說懿德太子的壞話,自然也是極受信任……那若是她趁著主子糊塗,便自作主張發號施令……若是再拿了武后的憑證……”
接下來的話就不用多說,那日她口口聲聲說孟隱逼她,可孟隱是出於什麼目的要這般陰險逼她?
就算是幕後有指使,他這樣的人又怎會任勞任怨?若是反過來推理,那逼人的是當年的紅香現今的綵鳳,而被逼的是當年的上官珝現今的孟隱,就都說的通了,她逼著上官珝對承香殿施巫術,逼著上官珝接近中宗,甚至逼著上官珝害了中宗皇帝的身子,再用了手段叫武后神智不清……紅香伺候過武后,亦伺候過熠王,上官珝再如何厲害,哪裡有通天的本領能貼身加害?
那日她一口斷定武后從未害過熠王,卻又揭過此處不提詳細,這便是破綻。
谷夏聰明,且比她更多了層老道,她能想到的,他自然也想得到。
只是一切畢竟是猜測,到底孰是孰非仍不能定論。
一陣沉默,兩人誰也沒再說話,過了許久,才見谷夏寬慰一笑,“此中細節,我還是親自問一問她。”便又當先一步往三清殿返。
雲棠跟在他身後,瞧著他那沉穩的步子、挺拔的後背,沒事兒人似的,這要是與他不熟悉,還當這人當真看得開,這時候了還這麼淡定從容,可雲棠卻再明白不過,他這副樣子也無非是仗著心臟強大在硬撐,其實那骨架裡頭,指不定怎麼開了鍋呢!
她撇了撇嘴,這人,何必呢?跟她還這般虛僞,自己在他面前已是醜態百出,他倒是一派儒雅風度。
谷夏一回到三清殿,就叫人把綵鳳尋了過來。
那綵鳳生的一副妖嬈模樣,從前見了谷夏總是上趕子往上貼,這次倒是乖覺的很。
“谷爺,這大半夜的,您叫我來做什麼?”
谷夏笑笑,像是再平常不過的詢問,“我叫你來是想問問,當年武后下令射殺熠王的時候,紅香姑姑在不在她老人家身邊?”
綵鳳愣了一愣,隨後才妖嬈笑起,又往前湊了兩步,將雪白的腕子搭到谷夏的脖頸之上,“瞧您,這半夜三更的,居然是爲了這事,不如您獎勵獎勵我,我就告訴了你?”
卻被谷夏不動聲色地給推了開去,“還有人在,今日只說此事,莫要拖延時間……”
卻見綵鳳似嬌似嗔,甩了甩被他推疼的手臂,看了眼立在一邊的雲棠,“是有外人在,那若是外人不在,就可以了麼?”
故意把雲棠說成了外人,還故意曲解了谷夏的意思。
誰道雲棠卻根本不理這茬,隻眼觀鼻鼻觀心,老神在在盯著腳尖兒。
谷夏頗爲不悅,怒道,“這般顧左右而言他,難道是心中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