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 蟬鳴漸漸止歇,她聽見有人喚了她幾聲,本想掙扎著起來, 可眼皮不聽使喚, 無論如何都醒不過來。
直到過了一陣, 有一個寬闊有力的懷抱將她抱起, 像極了小時候賴在父親的懷里, 她輕聲嗚咽了幾句,瞇縫著眼睛瞧了瞧,見果然是姚庸, 才又昏昏沉沉睡去。
回到自己的小床上,她終于不再沉沉浮浮, 只覺得這是世上最最安全的一隅, 待再睜開眼來, 天已是大亮。
眨巴眨巴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床幔, 她突然有一絲恍惚,就仿佛自己做了個夢,夢到她進了宮,認得了那么多人……夢一醒來,她依舊還是在姚府東院自己的房間里。
起身下地, 卻覺得如墜云端, 腳下的平地虛虛幻幻, 叫她深一腳淺一腳。
眼看著就要栽個跟頭, 還好被回來的李芳菲扶住。
就著力氣倒在娘親的懷里, 云棠淚眼婆娑,“娘……我回來了?”
瞧她這個樣子, 李芳菲心疼的很,“你回來了,回家了……傻孩子……”把人扶到榻上,才去盛剛端過來的雞湯,“娘不在你身邊,怎么就瘦成這個樣子?棠兒,出了事怎么不告訴家里呢?”
云棠抹了把眼淚,強迫自己不能再哭,她哭了好幾天,現在眼睛已經腫的不成樣子,再哭下去,怕是要瞎了。
“娘,對不起,叫你跟著擔心了……”
李芳菲把湯匙遞到她嘴邊,“這話叫人寒心,你是娘的孩子,有什么不能跟娘說?不管發生什么,就算天塌了,總還有我和你爹替你撐著,你這孩子,就是太倔,你以為什么都自己挺著,我和你爹就能安心?”
見她又開始忍不住流淚,忙幫著擦了擦,“裴家的事,你也別太記掛在心上了……畢竟人死不能復生,這也是他的命數……沒法子的事情,怪只怪你們兩個無緣……”
“成了,那些個事啊,過去了就過去吧,娘知道你難以釋懷,不過還是得放寬心態,時間總是會幫你療傷的……如今你回了家,咱們一家四口又可以日日在一起了,好的日子還在后頭,你可不許再天天的抹眼淚了。”
云棠重重點頭,想起昨日那個懷抱,“娘,我爹呢,我有些想他了……”
李芳菲噗嗤一聲,“從前你每次離家都是最想我,這倒是頭一次想你爹,你爹他今早去集市了,說是給你買些好吃的補補,你弟去學堂了,他見你回來,本不想去,我怕他毛毛躁躁擾你睡覺,好說歹說才把人給攆走。”
云棠也是抿嘴一笑,把臉埋在李芳菲的肩頭,“果真還是家里好……娘,我不想嫁人了,就叫我在家里待上一輩子,咱們再也不分開,你說好不好?”
李芳菲一愣,知道她經歷了那些,現在已經對這婚嫁之事有些怕了,可自己又怎會留她在家里一輩子,她倒是想,只是她絕對不能叫女兒的一生中有什么遺憾……
知道不知勸說的時候,只輕輕撫了撫女兒的后背,“好,這些事咱們先不想了,你就在家里好好的休息,爹娘照顧著你……莫怕,一切都有爹和娘呢。”
說著說著,竟聽到耳邊有淺淺的鼾聲,扭頭看了看,卻是云棠又睡著了,只好把寶貝女兒放回床榻,安置好了,又輕輕拍了幾下,“哎,當初就不該叫你入宮……”
瞧著女兒的睡眼,這得累成什么樣子?剛睡了一晚上還是困,又是心疼又是后悔,看那小巧的額角上還帶著薄薄的細汗,只好拿起床邊的小蒲扇,輕輕的為她扇著涼風。
“女兒啊,睡吧睡吧,娘在呢……”
扇著扇著,又哼起歌來,
“月兒明風兒靜
樹葉兒遮窗欞啊
蛐蛐兒叫錚錚
好比那琴弦聲呀
琴聲那個輕啊調兒動聽
搖籃輕擺動啊
娘的寶寶 閉上眼睛
睡了那個睡在夢中……”
云棠這一覺睡的極好,再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
若是不論心中的憋悶,倒是神清氣爽,輕快的很。
有時候家就是那個能叫你快速恢復元氣的地方,有家的人,無論你在外面再怎么風光,再怎么頂天立地,回到家來也不過是個孩子。
她穿戴好了,簡單洗了把臉,推門出去,卻發現東院一個人也沒有。
只好穿過月亮門兒,往正院去了,一路上已經大概想明白,如今她不清不楚的回來,官職沒了……未婚的夫婿也死了,那邊的老老少少怎會輕易罷休?
畢竟那些個人還指著她飛黃騰達……若只是辭官,倒也還能靠得上狀元郎的光環,如今裴鳳章也靠不上了,那些個只知諂媚的也該原形畢露了吧?
這許多年過去了,她到是不在乎那些人的嘴臉了,只是可憐了爹娘……又要被她連累著受人排擠。
出乎意料,正院的堂屋里并不嘈雜,也沒人爭吵不休,只聽劉氏緩緩道著,“老二家的,勝兒作為兄長,又是嫡子,日后這整個姚府免不了要交到他手上,你便是當家主母,大大小小的事都要由你操持,如今老四家落難,你也要多多照顧老四一家。”
有人答了聲是,“娘請放心,那是自然……”說話的自然是云棠的二伯姚勝的妻子姜氏。
交待完姜氏,劉氏又言,“你們其余的幾家也是,手足之間互相照看才是正理,能幫的都幫幫老四,他們夫妻兩個也著實不易。”
又看向李芳菲,“棠丫頭的事你也莫要太操心了,既然與狀元郎沒緣分,也就罷了,都是天定的命數,是咱們姚府的孩子沒那個福氣,老太太我自會再幫你找個差不多的乘龍快婿。”
呵!沒那個福氣,便是說她福薄運淺?她倒是損起人來一點也不含糊!云棠立在門口,想要進去懟上幾句,想想又實在沒什么意義,若是一時之氣把最后一層和氣的窗戶紙給捅破了,爹爹又要左右為難。
李芳菲自然也聽出了這話中的不對,“娘,您老人家還是享享清福,云棠的婚事就不由您幫著著急了……”
“老四媳婦兒,這話說的有些不妥罷,如今云棠已經十八了,眼看著就要十九,這么大了還不成親,街坊鄰居看了也不是那么回事呀!”說話的是姜氏,和稀泥最不怕事大的一個。
李芳菲還要再說,卻聽里頭一個年輕的女子聲音,“奶奶,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姚云杏嫁了遭人,也算歷了趟劫,說話的語氣和聲音都不像從前那么張揚,可仍帶著股子陰險。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當講,杏兒,說吧。”
“奶奶,您說那狀元郎相貌堂堂、風度翩翩,本還能生龍活虎的騎在高頭大馬上巡街,怎么一與妹妹定了親……就……”又故意捂了嘴,“呀,我不是那個意思,都是一家人,我自然知道云棠妹妹是個命好的,可這眾人的悠悠之口……奶奶,三人成虎啊!”
堂屋內一時安靜下來,其余的人都是在等老婦人說話,唯有李芳菲,已經氣的牙癢癢,怒火攻心,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還是姚云杏又說,“誒?奶奶,我倒想起,去年二嬸家的表哥不是剛死了妻子?吳表哥雖說年紀大了些,可是個能賺錢的,且年齡大些會疼人……”
姚云杏的嗓音有些像黃鸝,脆生生的,此時說的卻是那般惡毒的話。
“死丫頭!閉上你的臭嘴!”卻是李芳菲,實在是忍無可忍,一只茶杯嘩啦一聲摔在了地上,本是沖著姚云杏去的。
那姜氏家的,雖說是姜氏的外甥,卻比姜氏小不了太多,眼看著就要四十,雖說來過姚府,是個本分人,但大了云棠整整二十歲,又是死了老婆的,要自個兒的女兒嫁過去做續弦,李芳菲差一點想撕碎了姚云杏的嘴。
姚云杏怔忪一瞬,馬上又開哭,“奶奶,您可得為我做主啊!孫女兒本是好心吶……”
姜氏更是不干,“老四家的,我外甥怎么了?就這么不入你的眼?你家女兒就好到哪去?自己本就有毛病,又是個命硬的,能嫁給我外甥,你還想怎么著?”
“毛病”說的自然就是云棠后背上的那一大片傷疤。
李芳菲更氣,“你……輪不上你說話,滾一邊去!”
那一邊,姚云杏仍附在劉氏的肩上嗚嗚直哭。
她這么一哭,劉氏心疼的不得了,只指著李芳菲,“反了你了!你……你你你……誰給你慣的這臭脾氣?老四!李氏不守婦道,今日老太太我替你休了這賤婦!”
云棠跨步而入,“你是哪個?憑什么休了我娘!”
劉氏瞪大了眼睛,“好啊你!連你也氣我,不愧是賤婦生的,你……你們都給我滾!”
男人們也是在的,本是女人家談兒女家事,他們本不欲插嘴,可到了這時候,再不插嘴這些個人怕是就要鬧翻了天,姚禧再忍不住,一拍桌案,“夠了,都給我閉嘴!云杏,如今你妹妹仍在傷心,你這是作何又提她的親事?”
說的是云杏,實則是意指背后給她撐腰的人,如今她還能這么囂張跋扈,自然少不了歸因于劉氏的溺愛。
云棠也有些震驚,她倒是想不到,有一天自己這個爺爺會站出來為自己說話。
她走到李芳菲身邊,拉了拉她的衣袖,“娘,別與這些人動怒,咱們犯不著……”
“夠了!”眾人更是想不到,一向性子溫吞的姚庸竟也有動怒的時候。
姚庸雙目赤紅,拳頭攥的極緊,“爹,老夫人,幾位嫂嫂……這是我姚庸最后一次這樣喚你們……你們要叫我姚庸休妻,除非我死了!既然姚府容不得我們一家……我們自己會走!”扭頭看看李芳菲,“娘子,回屋把東西收拾了,以后得叫你跟著我受苦了……”
又心疼的看了看自己的女兒,“云棠,去學堂把你弟弟叫回來,咱們今晚就走!”
李芳菲連連點頭,從前她喜歡姚庸,不過是看中了他脾氣好,如今她看著自己的丈夫,竟生出一絲崇拜之情。
云棠更是眼含淚花,只“噯”了一聲,她深知,父親從前不愿離開姚府,不過是還有著一絲慕孺之情……更對自己的兄弟還抱著一絲希望。
而此時此刻,他作出這般決定,怕是心真的寒透了。
同時,她也突然覺得自己的父親那么偉岸與強大。
姚禧急的站起身來,指著姚庸,“老四,不要胡鬧!你帶著她們走了,能去哪兒?”
姚庸卻只是定定地看著他,嘴角現出一絲冷笑,“我姚庸七尺男兒,就算拼盡全力,也會為我妻兒賺得一個安穩的家,我意已決……不必再說了。”
云棠淚眼婆娑,將要去私塾接姚允,卻聽門口小廝高喚一聲,“老爺,夫人!恩王殿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