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天天都沒亮起來, 飛了一天的雪,北方的雪不比南方,哪有那飄飄灑灑的意境?伴隨著北風(fēng)密密麻麻、直不楞騰斜斜打下, 很快, 門前就積了一堆了。
好不容易稀疏了一些, 可也到了傍晚了。
松陽帶著兩個師侄兒在長安租了個房子, 此時他一人在屋里溫好了小酒, 聞著淡淡的酒香氣,就想趕緊倒上一盅兒。
卻來了不速之客,瞧著那身影, 隱在墻根若隱若現(xiàn)的,就有些眼熟。
都是一個時候過來的人, 能不熟么?
“鬼鬼祟祟做什么?出來陪我喝一盅!”
孟隱眼帶笑意走了出來, “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道長好意境。”
“嗤……”松陽卻嗤之以鼻, “明明是雪要停了,再說了,我也不知什么意境,一是太冷,喝著暖暖身子, 二是就好這口, 可不比你們文縐縐的。”親自給孟隱倒了一盅, 又自己滿上, 嘖了一口, “怎么?上官大人找我來有事?”
淡淡一笑,孟隱掀起袍角坐了下來, “我與道長生前可并不熟悉,來找你自然是有事的……宮中江美人肚子里的孩子……”
卻被松陽一拍桌子給打斷,“你也知道!那孩子是個可憐的,你怎忍心造下這樣的孽?”
臉上的笑意消失了,孟隱抿了抿嘴角,似乎是有些恍神,“錯了就是錯了,沒什么可強詞奪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今日來就是為了彌補此事……”
“哦?”松陽甚至不屑,“你打算怎么彌補?”
卻對上一雙坦坦蕩蕩的眼眸,孟隱那常掛在臉上的笑意又現(xiàn)了出來,“道長說什么來著?若想墮鬼胎,唯有滅鬼父……”
萬萬想不到他會這樣說,松陽捏了捏酒盅,“你已是再正常不過的野鬼,只投胎去就成了,若想墮胎,也不必非得……”
“菱兒她是個倔脾氣,她不會不要那孩子的,從她那想法子,是幾乎無路可走的,不如從我這找出路,那鬼胎與我息息相關(guān),乃是我的陰怨化生而成,我若是不在了……它也自然就不在了,菱兒就能好好的活下去……”
沉默了許久,他也碰了碰那酒盅,放在唇邊抿了一口,“生前死后,我從未碰過一滴酒,更瞧不起那醉生夢死之人,卻想來,反而是我自個兒活的渾渾噩噩,在自己編織的夢中走不出去,現(xiàn)今嘗嘗,這酒的味道倒是極好。”
“你……已想好了?”
孟隱緩緩頷首,早就想好了,在我忽然醒悟的那一刻。
“上官珝,別怪老夫我磨嘰,老道我得提醒你一句,今日我若是處置你,可不是如其他鬼魂一般落入輪回,而是從此時此日開始,便再也沒有你了……你的樣子,你的靈魂……都再也不見了……”
灰飛煙滅,這是捉鬼者絕不會輕易施用的法子,有情眾生都犯過錯,沒人是造物者,不能輕易就判定誰罪惡滔天。
端起酒杯,孟隱把那余下的酒水一飲而盡,“想好了,這又有什么?這世界本就是一片混沌,無你,無我,除了迷蒙,再無任何,有了天地,才有了你,有了我,我孟隱灰飛煙滅,卻也不過是回歸到混沌中去了,我就在造化之中,也算自在了……只請先生幫個忙,若是菱兒她對我有情,問起我來,你便告訴她,不必思念,她若是想我,春也是我、夏也是我,桃花也是我,泥土也是我……若是她對我無情,連過問也不曾……那最好不過,也省得她為我傷心,道長就什么也不用提了……”
他垂下眼簾,手執(zhí)著空杯,“從一開始我便知她心中有一人,卻不是我,開始的時候,我不屑知道,后來的時候,我不敢知道……”
孟隱,夢隱,編織夢境,在夢中隱匿身形,他聰明絕頂,狂妄一世,卻也不過是個可憐人,他把采菱騙到自己的夢境中來,卻也不過是吸引了個同樣需要依靠的人兒,那人的心中到底有沒有他一絲一毫的位子,到現(xiàn)在他也不知道,說是他騙了采菱,倒不如說采菱騙了他,還沒把她的心思猜透,自己卻已經(jīng)泥足深陷。
都說男人狠,可有的女人卻更狠一些,她累了就靠在你肩頭,卻不顧你是否越來越愛慘了她。
松陽沉默了一陣,在他心中,上官珝生前就不是個良善之輩,死后更是個禍害,今日卻對這人刮目相看,面上也不再鄙夷不屑,“上官珝,今日我松陽算是重新認(rèn)識了你,既然你這樣決定了,老夫就助你一把,話說回來,你剛才那話頗有幾分玄理,當(dāng)初為何要跟那袁天罡?不如跟了我?guī)煾福先思叶ㄏ矚g你!”
孟隱苦笑,“不到今日,我也想不出這道理,若不是事到臨頭,哪個會想這些來安慰自己?若能順風(fēng)順?biāo)l都是俗人一個,再好的境界了悟,也不如和想愛的人相知相守……”
他說這話,讓松陽好似找到了知己,他放蕩不羈了一輩子,也不甚被師父待見,他的那些師兄師弟,整日期盼著了悟人生,參透生死,他卻覺得,不如自由自在的活著來的瀟灑,就按他想活的活,看遍人間繁華,吃便天下美味,繪聲色犬馬,足口腹之欲,也未必不好!
可惜沒什么人了解了他,甚至連當(dāng)年的知己熠王,也不能深切體會。
那個時候,人都說他是青春年少,未免性子野了些,所以他就用這一輩子證明給人看,瞧!爺年輕時候怎么野,老了還是這么野!
他哈哈大笑,拍了孟隱肩膀,“今日竟遇一知己,既是知己,便怎么也要送上一程!”又把各自的酒水倒?jié)M,跟孟隱碰了一碰,“既是回歸,道士我就祝你一路順風(fēng)!”說罷自己先干了一杯,再看孟隱,待他那杯子也空了,這才哈哈大笑。
一邊笑著,一邊抽出墻上掛著的銅劍,咒語輕念,劍光一過,那莞爾而笑的男子便消失不見。
松陽聽了聽窗外呼嘯的風(fēng)聲,雪珠子簌簌打在窗戶紙上,該是下的更大了。
他又給自己倒了杯酒,看了看對面那空了的酒盅,咧嘴笑了,“你說對了,晚來天欲雪,這回下的更大了,難不成也是給你送行?這下好了,風(fēng)也是你,雪也是你,哪都沒有你了,你卻也無處不在了……”
把那酒喝進(jìn)了肚,火辣辣地從喉嚨燒到了脾胃,把那火爐里的炭火又撥了撥,覺著暖和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