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東北郊外的郭家店,縣衙的停尸房里頭,空氣悶熱而潮濕,六具尸首直挺挺、齊刷刷地?cái)[在地上,每個(gè)都蒙上了麻布,屋子里惡臭撲鼻,蒼蠅蚊子卻喜歡這個(gè),嗡嗡嗡嗡地在蒙尸布的血漬上吃的正歡。
縣衙不比刑部大牢,即便是這等關(guān)要之處也沒什么人把守,只門上了鎖,連窗子都沒關(guān)嚴(yán)。
李連在窗臺上頓了一頓,終是咬了咬牙,捏著鼻尖砰地一聲跳進(jìn)了屋,嚇得蒼蠅們嘩地一聲炸開了鍋,有的落荒而逃,直撞到了李連的臉上。
李連一個(gè)勁兒的扇乎,又把窗子開的大些,見小螃蟹遲遲不跳,硬是扯著領(lǐng)子把他拽了下來,順便扒下他衣服,對著那六具尸首猛扇了幾下,才把那些蒼蠅們扇走了大半。
小螃蟹一聞這味,差點(diǎn)兒吐了出來,站在一旁干嘔了半天,連眼眶子都紅了。
李連瞧他那慫樣瞪了一眼,“出息!”,又自顧自半蹲下去,把一張蒙尸布利落一揭,卻也跟小螃蟹一樣,干嘔了好一陣子。
那蒙尸布下面躺著的是個(gè)女人,年紀(jì)已看不出來了,眼睛翻著白眼兒,面色煞白,嘴猙獰地咧著,衣服該是被驗(yàn)尸官扒了,□□著身體,脖頸處有一道刀疤,凝成了厚厚的血塊,全身烏黑發(fā)青,上半身沾了不少的血,手筋和腳筋都高高隆起,手指腳趾呈抽搐狀,大概是充了血,指甲也是泛著紫的青色,有兩根手指的指甲已是掉了。
李連想了想,拿小螃蟹的衣服墊著,把這女人的手輕輕抬了起來,因著死的久了,有些硬邦邦的,叫小螃蟹把油燈點(diǎn)了湊過來看,這才發(fā)現(xiàn)這女人留著長指甲,每只指甲下面竟都藏著一團(tuán)血塊,李連嘶了一聲,又去看尸體左手,果然也是如此……
再顧不得惡心,忙跳到一邊揭開蓋著另一具尸體的麻布,是一個(gè)男子,亦是全身□□,卻不似先前的婦人,那婦人面色煞白,這男人卻面色紫青,張著張血盆大口,仔細(xì)看來竟是舌頭斷了,一顆顆牙齒黏著黑紅的干血,眼珠瞪得溜圓,好似隨時(shí)都要坐起來吃人似的。
拿著油燈仔細(xì)看去,嘴里還含著些亂七八糟的破碎物,估么著是爛掉了的舌頭。
李連皺了皺眉,又去看第三具尸首,還是個(gè)十五六歲的少女,散亂著頭發(fā),頸上一道青紫掐痕,面色倒是沒那么猙獰,神色好似充滿著疑惑,再去檢查手腳,一切完好無損,只右手食指沾了少許的血液。
第四具男尸尤其的駭人,身子倒是完好無損,只一頭頭發(fā)亂七八糟,□□枯了的血塊凝成了一坨,面上都是黑血,已看不出五官模樣……仔細(xì)瞧去,竟是后腦勺被什么鑿出一個(gè)血窟窿,足有一個(gè)成年男子的拳頭般大。
離奇的是,這第五具第六具竟絲毫未看出端倪,一男一女,男的膚色呈健康的麥色,女的皮膚白皙,面色紅潤,兩人都是微微合著雙眼,安祥地好似睡著了一般。
李連把尸體翻了個(gè)身,依然未看出哪里有異,除了那女人脖頸上的一點(diǎn)朱砂痔,連個(gè)疤痕都沒有……不對?李連湊近了看,這哪里是朱砂痣?分明是個(gè)針窟窿!再看那男人,也是如此,只不過男人的皮膚黑,沒女尸看的那么明顯……
忙把其余的四具尸首都翻過來看,果然在后頸之處都有一處針扎般的小窟窿,不仔細(xì)觀察根本難以察覺。
李連看的觸目驚心,頹然跌坐到地上,鎮(zhèn)靜了好一陣子才看了看小螃蟹,“把尸體蓋好,咱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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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含涼殿,李連捧著杯熱茶,想起剛剛的種種畫面,即便是在這炎炎夏日也阻擋不住內(nèi)心深處蔓延出來的寒意,胃里頭又是一陣陣翻騰,忙喝了口茶壓一壓。
那頸項(xiàng)上的血孔……是做什么用的呢?
倒吸了口涼氣,“小螃蟹,明個(gè)你暗中到郭家店去一趟,把調(diào)查此事的仵作給我找來,萬萬不可被人發(fā)現(xiàn),越隱秘越好。”
小螃蟹有些不明白,“殿下,既然此事有蹊蹺,何必再找那些地方的小人物?不如直接告訴刑部,叫他們派些人手過來,把這案子調(diào)過來親自審理。”
李連搖了搖頭,“別自作聰明,就找那驗(yàn)尸的仵作,除了他誰也別找,再說一次,定要保密。”
在小螃蟹的觀念中,自己的主子總是那么聰明,因此也不懷疑,答應(yīng)了一聲,又看了看窗外的月牙,欲言又止。
李連把他這小動(dòng)作看在眼里,只得揮了揮手,“你先回去休息罷。”
小螃蟹得了自由,立即溜了,只留李連一人仍愁眉緊鎖,想著下一步該如何處置。
而另一端,刑部大牢里頭,東郭把小田給帶來了,云棠時(shí)隔許久再次看見小田,竟發(fā)現(xiàn)他有些意想不到的變化。
第一次見時(shí)是那么的畏畏縮縮,現(xiàn)在卻強(qiáng)了好多,眼神不再閃閃躲躲,衣服也不再濕答答,鬼爺說,人死之后靈魂的形狀不過都是此人的執(zhí)念,看來他已釋然了許多。
云棠瞧到他的變化,還是非常欣慰的。
“谷大哥,你找我有事?”小田說起話來也比那時(shí)輕快了不少。
谷夏坐在牢房一角,笑瞇瞇看著小田,似乎也在為他的變化高興,招了招手,“來,小田,到這來!”
等到小田走了過去,又摟上小田肩膀,就像是個(gè)大哥哥對自己的弟弟那般,“近來如何?”
小田抿嘴笑了笑,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們都很照顧我,我很好,謝謝谷大哥關(guān)心。”
谷夏摸了摸他頭,“你能這樣我很開心,今日我叫你來呢,主要是還有事情問你,小田愿不愿意告訴我?”
小田連忙點(diǎn)了點(diǎn)頭,“谷大哥,您問便是!”
谷夏猶豫了一陣,“小田……你還沒告訴我,你到底是什么人?曾經(jīng)生活在什么樣的家?”
谷夏若是想知道,是不必要親自等他自己說的,子虛、烏有、東郭他們隨便哪個(gè)人都能把他的身世打探清楚,他愿意問,正是說明了對他的絕對尊重。
此點(diǎn)小田心知肚明……“谷大哥我……哎……其實(shí)我……是南詔副王鳳伽異的兒子,母親是宗室女樂泉縣主。”
云棠吃了一驚,顧及隔墻有耳沒敢聲張,還是谷夏替她來問,“那你是多大?”他的年紀(jì),連谷夏也不清楚。
小田低了低眼簾,“若是沒死……早已過了十五歲生辰了……”
死的時(shí)候只有十四,瘦小的只有十二三歲的模樣?可即便是如此,鳳伽異在二十年前就已反唐回到南詔去了,他……難不成鳳伽異除了那一次回長安,之前還回來過一次?
“父親在乾元元年最后一次來長安,卻在前一年也來過一次……他來找娘親,娘親在第二年生下了我,也就是這一年,娘親毒死了父親……在這之前,娘把我交給了師父撫養(yǎng)。”
谷夏皺了皺眉,“你師父?”
“便是觀音禪寺的悟塵……他是我父親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師父,娘叫他定要把我的身世隱藏,待我長大之時(shí)再告訴我真相,等我長到十二歲,師父告訴了我真相,他說,我在他身邊早晚會(huì)有人懷疑,不如去宮中,因?yàn)槟堑胤經(jīng)]人會(huì)想到,臨走之前,師父對我說,我是個(gè)可憐的,大唐留不得,南詔更去不得,進(jìn)宮……這是他想到的最好的法子……遂苦心求了我的外公,將我送入宮中,扮作小宦。”
云棠一陣唏噓,竟是這般的……出人意料,怪不得,怪不得小田的一言一行都透露著文雅,倒好似大家的公子,想不到竟是鳳伽異的后代,雖說并未受過父親的撫養(yǎng),可好歹龍生龍鳳生鳳,再加上顧百川那樣的人物做師父,怎能不教出如此雅致的孩子?
如此說來倒是可以理通了,怪不得孫茹要?dú)⑺区P伽異和樂泉的孩子,而就是樂泉?dú)⒘锁P伽異,孫茹怎能容忍他的存在?定是孫茹發(fā)現(xiàn)了他的身份,可為何小田卻說是林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