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喝足, 兩人才出了福居樓,三四月交際的時節(jié),一到夜晚仍有些春寒料峭, 也不知是誰家的杏花開了, 使得整個巷子都彌漫著股子清新淡雅的氣味。
門口宮里的車夫仍在等著, 裴鳳章卻仍不能放心, 非要親自把她先送回宮去, 云棠實在說不過,便只能由著他送。
親自將她扶上了車,裴鳳章自帶了馬來, 利落地翻身上馬,這才到前面開路去了。
他倒是光明磊落……又突然想起李連, 若是他, 就定不會如他這般……那個時候, 他厚著臉皮非要跟自己擠一輛馬車,還非要與她坐到一面去, 把丁澤給欺負(fù)成了那樣,回憶起來又覺好笑、又覺悲涼,若得不到個好的結(jié)果,昔日的歡樂也都成了痛苦的來源。
想了想裴鳳章剛剛說的,有的時候, 感情反而是細(xì)水長流的好, 那樣恬淡平和的日子反而最是穩(wěn)固, 那樣相濡以沫的陪伴反而最是長情, 慢慢的就會把從前年少時的那些個悸動都拋在腦后, 甚至褪了色,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開始想象自己有一日忘了李連, 雖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與他再無交集,可到底也是不想忘了那段感情的,畢竟她也付出了那么多,畢竟她也曾把心血給掏干過,畢竟那也是她的大好年華。
這般想著,卻被裴鳳章的幾聲輕咳給打斷,聽的出來,咳的有些隱忍。
云棠撩開車簾,這才看見他咳嗽的有些佝僂的脊背,這人雖個子不小,卻是有些清瘦,這次重逢,甚至比兩年前獄中初見還甚。
“大人可是感染了風(fēng)寒?”因著有車夫在,不好直呼其名。
被她這么一問,裴鳳章反而咳地更甚,過了好一會,才有些面紅耳赤地回過頭來,“前幾日睡覺忘了關(guān)窗,是有些著涼,沒有大礙,云棠不必?fù)?dān)心。”
他倒是不想著避嫌……“若是感染了風(fēng)寒,再吹涼風(fēng)怕會更不好,大人若是不嫌棄,不如來車?yán)镒俊边@般說著,還挪了挪腳,把對面的地方給騰了出來。
那雙大眼睛中帶著誠懇,裴鳳章被那眼神盯著,忽地渾身一暖,誰說她對自己一點感覺也沒有?這還不是關(guān)心起他了?他倒是想去,不過卻不能,萬一把病氣過給了她,白害得她遭罪!
笑著搖了搖頭,“這點風(fēng)寒算不得什么,剛剛在屋里坐的有些頭暈,我在外面吹吹風(fēng)也好。”
云棠無奈,又只得把簾子給放下,這一路上安靜的很,裴鳳章沒再說話,她也靠在座位上想了些東西,耳邊只有前方裴鳳章那馬蹄噠噠噠噠的聲響,有節(jié)奏的很。
氣氛安寧祥和,心里頭也不自覺跟著踏實起來,不知不覺又想起他剛才說那些話,這次李連回來……若真的再無可能,自己要不要也要嘗試著去做些改變?比如重新開始一段感情,可這人……選裴鳳章就一定合適么?會不會對他略有不公?
心里頭捋不出個頭緒,索性也不再想,反正她也沒有非得要個男人,就像現(xiàn)在,沒有男人,她也一樣活的風(fēng)生水起。
不知不覺,卻是宮門口到了,門禁也不遠(yuǎn)了,連忙下了馬車與裴鳳章道別,這才匆匆拿著腰牌入了宮門。
裴鳳章笑瞇瞇看著那步伐飛快的背影,心里頭也是一片安靜寧和,他突然想起自己娘親說的,女人的心啊,沒那么神秘莫測,不過是圖個踏實,而最能叫她感到踏實的,就是沒在一起的時候送她回去,在一起的時候等她回來。
多么恬淡而美好的小幸福?他幻想著那日,這才真正有些理解了。
云棠剛轉(zhuǎn)了個彎,就看到靠在假山上的谷夏,正悠閑地抱著胳膊,看著幽深靜謐的天際。
她也跟著抬頭看了兩眼,一線月牙掛在西方,雖是纖瘦,卻也足夠明亮,月牙周圍,繁星點點,像是散落著的珠璣琳瑯。
“鬼爺這是在看什么呢?”她眨巴眨巴眼睛,跟著谷夏一起靠在了假山上。
谷夏卻沒有立即回答。
云棠倒也習(xí)慣了,他這人日常做事就是這般不緊不慢,大概是做鬼做了太久,甚至都忘了今夕何夕、歲月也可以流逝。
“我在看天邊的月牙兒,為何那么的與眾不同,又是何時就已存在在我們的頭頂?”
說著說著,又語氣淡淡吟起詩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也不知他在這想了些什么,云棠嘿嘿笑了兩聲,“你是在這等我呢?”
“等你做何?賞月罷了。”
知道他就是這種悶騷脾氣,云棠也不戳破,想了想,從懷里掏出個信封來,“鬼爺,這信得勞煩你替我收著。”
谷夏連頭都沒回,也沒多問別的,直接動了動胳膊,兩指夾過書信,“你想叫我如何收著?”
“只收著就好,若是有一日我與他的緣分全然耗盡,你便幫我毀了,莫要征求我的意見。”
他當(dāng)然知道她說的“他”是誰,直接把那信揣在自己的懷里,“情啊……最是難以捕捉,有的人看著狠心,實際上最是重情,若早已看開,又何必因著這一點牽掛而煩惱糾纏……罷了,這信我非但不會毀了,還要等到你心里的結(jié)解了,再還給你,到時候不論你是想看,還是想毀,都沒關(guān)系了。”
“你這煩人鬼!”云棠有些氣惱,本以為他是個信得過的,誰知全然不按照她說的來,早知就不托他辦這事,便要撲上前去搶那封信。
奈何他早就揣在了懷里,因著與他再熟悉不過,云棠也沒去多想,只直接去扯他衣領(lǐng),就要去掏那信紙,誰知情急之下掏錯了位子,直接摸到了里衣里頭。
硬邦邦滑溜溜的觸覺入手,像摸到了快燙手的山芋,云棠驀地抽回了小手,面頰不自覺地緋紅。
谷夏也沉默了一陣,見他不出聲,云棠只好轉(zhuǎn)過頭去看他神色,誰知他正老老實實整理著衣領(lǐng),順手把衣帶也理了理,一副剛剛被輕|薄的模樣。
見他這樣,云棠更有些不好意思,畢竟在他那些兄弟眼里,他也是個清傲冷峻神一般的存在,今日這樣……果真是自己太過魯莽……“誰叫你不聽我說的?我也是沒了法子……”替自己找著借口似的。
誰道這兩句氣勢洶洶的“解釋”到了他那像是碰上了棉花團(tuán),谷夏仍是沒多說什么,只“哦”了一聲,又繼續(xù)去整理衣領(lǐng)。
斜眼看去,那衣領(lǐng)明明已經(jīng)規(guī)規(guī)矩矩了,他還在那整理個什么?云棠又有些氣惱,“你一個大男人,被摸了一下又能如何?我還沒說什么呢……”
谷夏又“哦”了一聲。
云棠實在是無奈,只好正正經(jīng)經(jīng)看著他,“罷了,那信你愛如何就如何罷……但,我與你認(rèn)識這么久了,本就無話不談什么也不瞞著對方,剛剛是我不對,你就莫要因著這點小事生氣了吧?”
誰知谷夏也是目光炯炯抬起頭來,“誰說我生氣了?我只是在想,若是有一日你嫁了人,我也真的是不好再跟著你了。”
這下喚云棠“哦”了一聲,是啊,若是她嫁了人,必是要出宮去的,她與他關(guān)系這般要好,推己及人,若是她日后的丈夫也有個紅顏知己,即便那兩人真的沒有亂七八糟的關(guān)系,那自己也是要日日不痛快的,那么她與鬼爺……
且他這兩年沒再招攬更多的人,該是也累了,若等到東郭和季疏朗也走了,他是不是也會走?
一股不舍與心酸自心坎直上眼眶,差點把她的淚給逼了出來,他若是走了,這樣一別……就接近于永別,茫茫眾生,天高海闊,他們能重逢的機(jī)會實在是太小。
她真的很敬佩曾住在大明宮里的那些鬼魂,居然能把離別做到那般瀟灑。
不想把自己這傷悲染給谷夏,佯裝調(diào)皮的吸了吸鼻子,“我也沒覺著自己一定要嫁人,反正這個世界上的男人就那樣了,若我看,哪個也靠不住,不如自己快快活活的活一輩子……”
谷夏跟著笑,她這個性子,表面上看起來就是個倔的,可實際上比看起來更倔,這世上怕還真的沒有哪個男人能叫她安安心心的在家里相夫教子。
想起自個兒的皇祖母,她老人家最喜歡要強(qiáng)的女孩兒,就算那個時候,明知道提攜上官婉兒可能就是養(yǎng)虎為患,卻還是看上了她那一份要強(qiáng)自尊的心性,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她老人家一生喜歡的人極少,即便是自個兒的兒孫,也只疼愛自己一個,可他就是有一種感覺,若是皇祖母她見了云棠,必會喜愛的不得了。
他莞爾輕笑,一切都是不著邊際的幻想,若是一味沉迷于此,豈不就成了孟隱?
他是有著奢望,可與孟隱不同的是,即便現(xiàn)實凄苦,他也永遠(yuǎn)都會保持清醒,因此他笑吟吟道,“這你倒是不用多想,好的姑娘,總會有人愿意疼惜,若是有人不愿意,那也只能說明他福薄運淺。”
被他這么一逗,云棠倒是心情好了大半,“想不到這皇室太爺爺,還這般的能說會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