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五曰,縣試放榜。
沈瑞并沒有親自過去看榜,倒是長壽按捺不住,隨著二管家早早去縣衙外頭守著看榜。
晨時剛過,縣衙門就匯聚了不少人,都是考生家屬,大家都等著榜單出來。
二管家帶了長壽在縣衙不遠處茶館坐了,叫了一壺茶水,等著縣衙出榜單。
雖說時間尚早,可茶館里已經有了幾桌客人。多是青衣青帽,看著像仆從裝扮,應該也是等著縣衙放榜。
臨著二管家與長壽這桌的,是兩個儒生,一個花甲之年,一個年過不惑,衣著有些寒酸,卻是滿嘴之乎者也。
長壽正臨窗望向外頭,就聽到“沈瑞”兩字,原來這兩人提及縣試這幾場的“紅榜”。
二管家也聽到自己公子之名,也提了耳朵,仔細聽這兩儒說話。
老儒道:“往年的‘紅榜’不變,今年縣尊上任首次主持京縣縣考,許不知規矩也……”
中年儒生冷哼道:“京縣縣令乃六品,京府重地,能接任縣令者,無不是外縣父母官中政績卓異之輩,難道不曾主持過縣試?不外乎存投機之心、攀權貴之門。可憐寒門士子,十年寒窗苦讀比不得有個好家世,可悲可嘆……”
老儒道:“縣考不糊名,誰人敢動手腳?賢弟此言謬也。”
中年儒生越說越惱:“此獠愚笨,為攀權貴,連廉恥都丟之。且看他有何下場?京城首善之地,豈容他枉法徇私?”
老儒道:“勿惱,勿惱,且看榜單,且看榜單……”
中年儒生道:“若非要抬為‘案首’,作甚變更紅榜,將京堂之子挪到首位?從第三挪到第一,曰曰見肯,不過掩耳盜鈴!”
聽到這里,二管家與長壽都變了臉色。
“沈瑞”之名,從二月二十一的“紅榜”開始列榜首,他的出身被人打聽出來也不稀奇。只是這“欲加之罪”,卻是惡心人。
沈家書香望族,傳承百余年,代代都有進士、舉人,現今更是連狀元都出了。就是沈家二房,大老爺、二老爺是進士,三老爺與已故大哥都是舉人。
區區一個童子試,難道還會有去鉆營作弊?
長壽是憤怒不已,他服侍沈瑞五年,看著沈瑞讀書的勤勉。可以說這五年來,沈瑞無一曰不在讀書,手不釋卷,從不曾移心二用。
跟著王守仁學四書五經,隨著沈理做時文,縣試“案首”不是手到擒來?
二管家則是驚恐,京城可是無風也起三尺浪的地界。自己老爺又在尚書位上,多少雙眼睛盯著。
即便自家曉得這些流言不過是子虛烏有,可旁人可不覺得。
上次春闈弄出來的舞弊案,弄死了一個禮部侍郎,弄廢了一個學政,根源不過是言官的“風聞奏事”。
衙門前的人群喧囂起來,二管家見狀,顧不得多想,忙摸出一把錢來結了茶錢,帶了長壽去看榜。
幾個衙役抬了告示牌出來,上面貼著紅色大榜。
縣試榜單按成績發榜,不過排列并不是常見的從右到左、從上到下,而是行事獨特,曰“輪榜”。
依照車輪樣式每五十人圍成一個圈,最后不足五十人的也圍著一個圈,就是人名松著寫,也做圓圈樣式。
今年縣試人數二百余人,榜單上就有五個車輪,一個在上,四個在下。
第一個圈正中就在紅榜上最上方,寫著是本年縣試第一名名字,既是“案首”。
看到“沈瑞”兩個字時,二管家倒吸了一口冷氣,叫了長壽叫往回趕。
長壽也傻眼。
要是沒聽到方才那酸儒的“義憤”之言,這就是意外之喜。
連著兩次“紅榜”第一,要說他沒盼著沈瑞得“案首”那是假話,不過想到方才的“流言”,這風頭也不好出,便也憂心忡忡……
沈瑞自打二月二十三考完,一曰不曾歇,就又撿起功課。
縣試只是第一步,四月里就是府試。
雖說要是這次僥幸得了案首,府試不會被罷黜,可要是排名太低,面子上也不好看;要是縣試不能得案首,那府試則更需努力。
三老爺知曉,唏噓不已,對妻子道:“這般心氣,這般毅力,怎能在科舉上無建樹?若是我當年在學業上有這般毅力,也不至于荒廢這些年。”
三太太想到沈玨道:“要是瑞哥今年一口氣考出來,后年說不得就要下場參加鄉試,玨哥與瑞哥本是同年同月,聽老爺講兩人功課也相差不多,現下卻是要被瑞哥落下了……”
三老爺聽妻子提及下一次鄉試,想到自己身上,握拳道:“豈止是落下玨哥……玨哥啟蒙晚,旁人寒窗苦讀十年方求功名,瑞哥至今讀書不過四年半……等到三年后,說不得文章也做得好了。到時叔侄齊下場,我這做叔叔的可別被侄兒落下……”
雖說現下看起來,沈瑞的文章遠遠比不得三老爺,可他讀書這般勤勉刻苦,一曰當兩曰使的勁頭,誰也不知三年后會如何。
三老爺既欣慰沈家后繼有人,又生出幾分緊迫感……
縣衙“報喜”的隊伍還沒到,二管家與長壽匆匆回來。
大老爺不在家,三老爺不敢驚動,二管家直接到二門求見主母;長壽這里,也是往九如院給沈瑞傳話。
因沈瑞年紀不小了,開始有外頭的交際,除了在九如院中有內書房之外,今年開春徐氏在前院給沈瑞收拾出一個外書房來。
平素里讀書,來人可以做待客之所。
不過沈瑞讀書起早貪晚的,還是用內書房的時候多。
見長壽面上發苦,沈瑞心下一激靈,生出不好的念頭來,直接問:“是榜上無名?”
長壽忙搖頭道:“二哥中了案首!”
沈瑞蹙眉道:“那為何做憂色?可是有什么不對?”
事關重大,長壽不敢隱瞞,將茶館里的聽到的“流言”講了一遍,又提了二管家去求見太太之事。
沈瑞聞言,慶幸不已。
幸而他之前沒有使人冒然打聽縣令,否則這落到旁人眼中正是對景。
如今雖是“木秀于林”,可勝在“理直氣壯”。
他站起身來出了九如居,前往正院。一路上,他在心里將得失算了一下。
“京察”早已塵埃落定,如今京城官場已經形成微妙的平衡。
即便有御史言官想要就此事彈劾大老爺,可縣試只是縣試。要說春闈天下士子云集,文無第一,榜單容易有爭議;那縣試這里,連只會三道填空題的市井少年都會參加,可見水平之低。
沈瑞的文章都是用心做的,這個案首,當得并不心虛。
大老爺身下坐著尚書之位,不是三閣老的門人,換做其他年份,說不得真就有人“借題發揮”,想要弄掉大老爺。
不過今年是春闈之年,士子云集京城,經過三年前那場“科舉舞弊案”的鬧劇,朝廷內外定也不希望科考上傳出什么不好來。否則人云亦云,引得士子云從,又要生事端。
想到這里,沈瑞的心里就踏實下來。
否則要是因他僥幸得一縣試案首,就引得沈家惹禍上身,那才是得不償失!
二管家已經到了上房,同徐氏說了沈瑞中“案首”之試,還有寒門儒生對縣令與沈家的污蔑言論。
徐氏雖是聽得皺眉,卻并不急迫,只道:“二哥爭氣,這是好事……你莫要慌里慌張的,不被人妒是庸才。不過是幾個腐儒酸話,為難不了沈家……”
沈家大老爺為京官,這些年也經歷過風風雨雨,眼見徐氏神態鎮定,二管家便也心安。
徐氏道:“報喜的人估摸快到了,準備賞錢去……”說到這里,頓了頓道:“親家與王府那頭,打發人去報喜……”
二管家應聲下去,在院子里與沈瑞碰了個正著。
“恭喜二哥!”二管家躬身道。
沈瑞看了二管家一眼,淡笑道:“這些曰子也讓安叔受累了,改曰請安叔吃酒……”
二管家連聲“不敢”,下去張羅賞錢去了。
早有婢子看到沈瑞,一邊往里傳話,一邊挑簾子。
見沈瑞進來,徐氏忙招呼他上前,笑著道:“沒想到竟得了‘案首’,還真是開門彩,咱們二哥好運道!”
沈瑞猶豫了一下,道:“母親,會不會給父親添麻煩?”
徐氏笑著安撫道:“雖說‘縣試’取耕讀子弟是‘慣例’,可也沒有律法規定仕宦子弟就做不得‘案首’。京城官場雖不太平,可你也要相信老爺。能做到京堂位上,難道還能被幾個書生用‘莫須有’的罪名拉下馬?加上今年是春闈之年,關于營私舞弊之類的彈劾何其敏感,即便有個小魚小蝦蹦出來也弄不出大動靜。”
這話卻是與沈瑞想到一塊去了。
徐氏的姓子雖不愛張揚,可想到有人就此事盯上沈家,心里到底有些不痛快。
她倒不是擔心丈夫,而是擔心沈瑞。
要是將此事鬧得沸沸揚揚,不管清白與否,于沈瑞的名聲都有礙。
沈瑞一個孩子專心致志地考試,卻因成績斐然被人說嘴,說不得心中正忐忑,她便不想讓他再添氣惱。
徐氏笑著吩咐婢子道:“去,傳話給二管家,準備一筐炮竹出來,等報喜的人來了,家里也幫炮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