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寒風呼嘯,刮得人臉生痛,漫天狂風飛舞,干枯的草原,一望無際沒有任何生氣,那伴隨狂風的雪花,猶如春日的梅花點點落在地上,給干枯的草原增添了幾抹白色。
雪,越來越大,成片的鵝毛般的大雪,夾著狂風吹進去從梁曾身上衣服的每個細縫吹進去,毫不留情的在他嬌嫩的身體上狠狠的咬上幾口,猶如刀割一般,胯下的戰馬仿佛也被這寒冷的天氣驚得不敢行動,這時梁曾才想起他進入均州的那一年,張貴就建議他學習騎術,而且還曾經讓他到軍事學院待過一段時間,他甚至懷疑張貴一早就開始算計他,要不然也不會把他弄到臨安,要不然心中也不會把自己攆到北方。
即使梁曾把身上的每一處地方都封鎖的嚴密,但無處不在的、見縫就鉆的狂風,猶如無孔不入的空氣一般,在他身上的哪怕一個微小得可以忽略的縫隙中鉆進去。
“這個年,過得實在是、實在是太浪漫了。”梁曾喃喃說道,“浪漫”這個詞是張大人先說出來,后來大伙覺得挺有意思,漸漸的成了各自的口頭禪,代表他們各自的心情,就如梁曾此時此景說出這個詞的意思,就是表示他心中的無奈、不甘和牢騷。
“再浪漫的新年,都已過了十幾天,明天就是元宵節了,梁大人若是不想再往前走,不如明天休息一天吧。”身邊一個聲音“嗡嗡”說道,只是他全身上下都已裹上了衣服,沒有能夠從容貌中得知他究竟是何人。
“杜老大,算了吧。”梁曾遲疑片刻,卻是搖了搖頭,道:“都已經走了這么長時間了,年也過不成了,元宵又有什么意義呢?再說時日不等人啊,若是誤了大人的大事……”
“這鬼地方,老子連一刻也不愿意停留,趕緊完成任務就跑人,下次打死也不愿意來了。”
梁曾說的是牢騷話,在江陵的小日子過得還不是好好的,然而張貴一張調令就把他攆到了臨安,問題是梁曾還是屁顛屁顛的跑過去,待得臨安解圍,張貴一句話,他又是二話不說,比張貴還早離開臨安。
梁曾就是這個命啊,無奈他少時好學,每天能夠記書數千言,歷史上兩使安南,搞的是外交官的活,張貴知道這個事兒,所以一早就著手培養,如今剛好拿出來用。
陪同梁曾一起北上的竟然是奎祀軍的老大杜滸,要知道杜滸也只有上次挾持郭守敬時才親自動手,這些年呆在家里培養部下,已有一段時間沒有行動了。
杜滸身邊是楊振龍,楊振龍這一年多以來在北方、元大都以北打下了些許根基,要不然他們現在也不會走得如此輕松。
“梁大人要是在這里呆上一年半載,也會習慣,這里其實是很浪漫的地方。”楊振龍話不多,但一路安排仔細入微,照顧的無微不至,你怎么也沒想到,僅是一年多時間,北方竟然成了他后家園一般,看起來不起眼的牧民之家,或許就是奎祀軍的據點之一。
“楊大人怕是在北方也不到一年時間吧。”梁曾滿意的喝著熱茶,這些年來他在均州、江陵,后來到了臨安,小日子過得都還不錯,平素好酒好菜伺候,好茶也不斷,看來奎祀軍還真是無孔不入,就連自己的習慣也被摸得一清二楚,有杜滸在奎祀軍,至少均州軍還能保持一貫的風氣,只是歲月催人老,也不知道日后會變成怎樣。
“一年零三個月十八天。”楊振龍像一個悶葫蘆,一字一頓說道:“不曾多一天,也不曾少一天。”
曾一時語頓,楊振龍竟然把每一天都記得清清楚楚,可見這些日子并不是如他說得那么悠閑,他一天天數著過日子,或許并不是代表了他厭倦過日子,但至少代表了他對每一天的珍惜。
“振龍,你放心,很快就可以回去了。”杜滸輕輕拍了拍楊振龍的肩膀,認真說道:“你爹爹過得很好,去年不少地主老財投資作坊,變賣土地,你爹爹買進了不少,如今也是上百畝的小地主了。”
“只可惜老人家說什么也不肯請人幫忙,可憐兩老頭從早忙到晚也未曾有時間歇息,而兩老頭脾氣又犟得很,又不需要人幫忙,也真是為難他們了。”
“卑職的婆娘呢?”楊振龍雙眼微紅,父母的脾氣他是最清楚不過了,他們向來倔強,如今雖然年紀大了,但脾性比以前更加難伺候了。
“哈哈,你母親子在你走后生了一個胖娃娃,只是害怕你會惦記,所以一直不讓人通知你,兩位老人把孫子當寶貝一樣看待,哪里舍得讓你婆娘幫忙。至于你三弟,瞞著你爹爹從軍了,你爹爹后來知道后也不曾責怪。”
“什么?我有兒子了?我竟然有兒子了,我竟然有兒子了,是兒子嗎?是兒子嗎?”楊振龍“倏”的一聲跳起來,往日穩重的漢子,竟然如得了“失心瘋”一般跳躍,至于杜滸后面的話,也不知道他是否聽到。
梁曾有些不明白,只不過是婆娘生了一個娃娃,用得了這么高興嗎?但是杜滸卻清楚得很,看著如癡如狂的楊振龍,淡淡說道:“梁大人或許不知道,他們在北方,每天過得都是把腦袋掛在腰間的日子,他們不知道那天身份會暴露,然后毫無聲息的死去。”
“一個孩子,在你們眼里雖然不代表什么,但對于一個隨時準備死去的人來說,這代表了他們的希望。”
“希望……”梁曾若有所思的看著一臉認真的杜滸,如癡如狂的梁曾,正是因為有了希望,均州軍才能從三千義勇成為足以影響大宋、甚至這個世界的力量,正是因為有了希望,自己才會毫不猶疑的從均州到江陵,從江陵到臨安,從臨安到北方,正因為有了希望,張貴才會以三千義勇抗擊襄樊,如飛蛾撲火,正是因為有了希望,臨安的百姓,才會一如既往的相信,相信漢人一定會打敗來自北方的蠻子。
“梁大人,你心里可有希望?”杜滸似笑非笑的看著梁曾,帳篷外風雪交加,仿佛另一個世界,南方,沒有這樣的景象吧。
“希望……”一陣強風,把帳篷吹開了一道縫隙,一道寒意從縫隙中吹了進來,梁曾卷了卷身體,緩緩說道:“每個人心中自然有希望。”
農夫希望來年豐收,家里的婆娘、娃娃能夠吃一個飽飯;書生希望來年登科,一日看盡長安,從此魚躍龍門;官吏希望來年高升,看那春風得意馬蹄疾,從此可以俯視眾生……
“每個人都有希望,我自然也免不了。”梁曾笑了笑,道:“我現在的希望就是好好睡一覺,明天見到那海都時不能墮了咱們的傲氣。”
“這是戰場的事,梁大人趟這趟水,”杜滸有點感觸說道:“梁大人心中可有過害怕。”
“怕,當然,我怕。”梁曾說這句話時有點自嘲:“當初在均州,我怕失去了飯碗,怕失去了朋友;后來到了江陵,我又怕艱苦創業,我又怕失去得到的一切失,怕安逸的生活從此不再;后來到了臨安,我又怕城破、亡國;如今到了北方,我也會害怕死亡。”
誰不害怕?農夫害怕干旱、害怕歉收,一家人餓著肚子;書生害怕落榜,被世人諷刺,受家人鄙視;官吏害怕被檢舉,那費盡心思貪污的錢財化為烏有。
“我也害怕。”杜滸淡淡笑了笑,看著若有所思的梁曾,道:“我害怕不能完成大人的任務,我害怕大人因為沒有得到我們的消息而做出錯誤的決定,我害怕他們、默默在北方耕耘的同袍被現,害怕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害怕他們從此以后見不到家里的親人。”
“但即使害怕,我還是要去做。因為我現在害怕,將會有更多人得到希望,我現在害怕,不代表我以后也害怕,當大軍北上的那天,當收復中原,旗卷幽云十六州時,我就不用再害怕。”
“害怕,那正是因為心中有希望……”
“你害怕了?”張貴打趣的看著郭平愕然的表情,他原以為郭平都是那個板著臉故作鎮定、故作嚴肅的樣子,沒想到郭平也會愕然,也會吃驚,甚至還會開玩笑,他這才想起,不久前他和楊不及一樣,都只不過是軍中的刺頭。
“怕”郭平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說道:“末將真是怕了,末將能不怕嗎?”
“你怕守不住山東?你怕守不住濟南?你怕拖不住阿刺罕的騎兵?”張貴故作疑惑,其實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得很,他是害怕自己失敗,他是擔心自己的安危。
“怕,末將真的怕。”郭平無奈的重復,或許他的話只有他自己明白,雖然上蒼一直眷顧這個勇者無敵的幸運者,但那是元大都,那是大元朝的核心,那是大元朝的根本,那是大元朝守衛最堅強的地方。
“羊頭,你呢?”張貴玩弄的看著楊不及,這個曾經和郭平一起投靠自己的禁軍刺頭,被自己雪藏了將近三年,這三年來他在軍中學習各式的攻城技巧,工兵營一手創建至今,也是應該揮作用的時候了。
“工兵營五千人,自末將以下,出征前都已經簽好了遺書。”楊不及沒有郭平的深度,這兩個一同投靠均州軍的禁軍刺頭,走上了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楊不及看著張貴,馬上起誓:“末將不怕,這次無論如何都要讓末將出戰,這是末將及部下五十名將領的請愿書。”
“這次能把你們全軍帶來山東,自然就會讓你們上戰場,那些新式武器都熟悉了吧,可知這次你們要有必死的信心。”張貴笑道:“這次你們是關鍵。”
“大人,請放心,三年來末將等的就是這一刻,若是有任何錯漏,末將以死明志。”楊不及拍了拍胸口,大聲道:“末將膽敢以死明志。”
“這可是九死一生,甚至是十死無生,莫非你就真不怕死。”張貴變得啰嗦無比,今天大半天都在和生死糾纏。
楊不及看著張貴故作一臉平淡的樣子,笑了笑,道:“即使是十死無生,末將相信大人也一定會帶我等闖出一起路子來,就算是銅墻鐵壁,大人也能在中間鑿出一個洞口。”
“哈哈,你小子。”張貴笑了笑,拍了拍楊不及的肩膀,再轉眼看著劉義,劉家在朝廷權勢很大,先祖劉光世身為南宋初期四大名將,也是有一定本領。
劉義投靠均州軍,劉家的支持不小,然而自己卻是一直沒有重用他,當初也是擔心他是劉家派到軍中的阻礙,后來劉義一直和朱信負責建設火炮營,再后來朱信另有他用,火炮營就只有劉義,這些年火炮營的展非常迅,在郭平攻擊建康時已揮了他們的作用。
“劉義,這些年委屈你了。”張貴走上去,抱住劉義,給予他最高的禮節,認真說道:“這些年委屈你了,均州軍、大宋會記住你的功勞。”
“大人,”劉義鼻子一酸,當初從長矛兵統領到火炮營,他確實有說不出的委屈,但現在不是已經過來了嗎?收復建康體現了火炮營的價值,體現了他劉義的價值,他劉義定然會在歷史上留下濃重的一筆,這些榮耀不正是眼前之人給他的嗎?劉義揉了揉鼻子,道:“末將不委屈,為大人效忠,末將非常榮幸。”
“你會名留青史,”張貴扶正劉義,看著他一臉正氣、盔甲整齊,笑了笑,道:“你將會創造歷史,將會名留青史,甚至比劉將軍也不輸。”
“嘿嘿,這正是末將的心愿。”劉義笑得有點燦爛,仿佛生死,只不過是他眼前的一個虛幻。
“大人,時間到了,大人就別婆婆媽媽了。”陳大舉一個漂亮的鴿子翻身,從高大的戰馬上落下來,大聲道:“再遲的話就要困在濟南了,***阿刺罕,動作還是挺快的,眼前先鋒已過了大清河。”
“要不是大清河實在不適合水師,馬邑將軍的戰艦都要開進去了,看著他弟弟被攆出來了,他心里實在不好受。”
“哈哈,你小子。”張貴鼻子一酸,看著眼前的郭平、苗再成、姜才、王全節、許文德等人,莊嚴的行了一個大禮,一字一頓說道:“待得明年春暖花開時,咱們再相逢。”
許文德突然上前,拉住張貴的馬韁,道:“大人,請準許末將同行。”
“請準許末將同行。”王全節、苗再成等人也不由大聲叫起來。
“不,你們比我更重要。”張貴搖了搖頭,道:“諸位應該知道,我張某人的性命就拜托你們了,只有你們守住山東、守住濟南,牽制元軍的軍力,張某人的性命就拜托你們了。”
芝罘港口,這原本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港口,但如今卻已成為山東數一數二的港口,無數的戰艦鋪蓋住港口的每一處水域,昏天暗地甚至像是要遮住陽光。
文衡扶著他的老父親,看著一望無際鋪天蓋地的戰艦不知幾何,文老頭有些結巴問道:“這、這都是我大宋的戰船嗎?就算是當年,芝罘也從沒有這樣的景象啊。”
“爹爹,這都是大宋的戰船。”文衡自豪說道,這些功勞他也有一份,他自豪,只是如今面臨出征,他卻是不知道如何說給父親知道。
“這里總有幾百艘戰船吧,爹爹眼睛看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眼里都是戰船。”文老頭一輩子沒見過什么世面,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他對目前這種情況的震撼。
“七千二百三十艘,其中還有一千二百余艘戰船已先行出征。”不過這話文衡斷然是不會跟父親說清楚,并不是因為什么軍事秘密,而是就算他說明白,老父親也不會明白這一千多艘戰船究竟代表的是多少。
“是呢,好幾百艘呢?都是好船、都是好船。”文衡也是認真說道,仿佛眼前就是幾百艘好船,而不是數千艘。
這些船既有均州水師的戰船,又有朱勝率領的將近四千艘戰船,若不是因為水師不足,張貴甚至還會把在鄂州繳獲的戰船用起來。
但即使這樣,數千艘戰船,看起來那當然是威風凜凜,但要一下子接應五萬騎兵、十萬戰馬,還有范天順率領的兩萬步卒,其中就包括了劉義、楊不及的一萬人,還有牛富率領的三萬后軍,這數千艘戰船怎么看都少得可憐,要不是張貴收攏了江南的漁家充數,這些戰船是怎么也開不起來。
“孩兒啊,你一大早把爹爹請來,是否有什么事給爹爹說啊,你從小就是好強,什么事也不跟爹爹明說。”文老頭感觸了一番,卻是說出了文衡的心里話:“這次恐怕不是小事,你有什么事就說吧,爹爹年紀雖大了,但也還能幫忙。”
“爹爹。”文衡鼻子一酸,突然跪下去,嗚咽說道:“孩兒不孝,孩兒、孩兒要出征了。”
“你不也是去過幾次什么扶桑國嗎?還給爹爹帶了不少東西,去就去吧,如今有官府照顧爹爹和你母親親,你母親不明事理,就由爹爹去說吧,免得她又念叨你呢。”
“爹爹,你、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孩兒、孩兒一定會回來。”文衡狠狠的磕了幾個響頭。
“去吧、去吧,達娃、平頭、葫蘆,你們也去吧,你們家里有老頭看著,都不用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