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玄武門第二季,火熱籌備中
幽州,太子廟。 東方既白。
河北道存撫使崔挹的妻子,挺著大肚子站在崔府門前,睜著新奇的大眼睛,欣賞著四周的風景。
大唐風氣開放,女子并沒有被理學束縛得那么死。
所以,作為脫離了森森宮墻的半個“民婦”,她人生中第一次可以自由自在地出門。
她享受的不是風景,而是“出門”這種感覺。
“令卿,小心受寒。”
今日休沐,崔挹溫存地從背后為愛妻披上皮裘。
“良人,仿佛家門口的風景,怎么看都不膩呀~”
李令小鳥依人,依偎在郎君懷里。
這時,街上風塵仆仆地駛來一輛馬車,停在崔府門口。
在一雙璧人好奇的目光下,車上蹦下來一大兩小、三張黑臉。
其中一個小黑炭頭是天生臉黑,另外一大一小則是面色發黑。
“你們是……明兒?侯尚書?尉遲……家的小郎君?”
李令低聲驚呼,兩人驚訝得連造型都忘了換,保持著膩歪的姿勢。
“嗯,早安,姐姐,姐夫。”
李明悶聲道。
并沒有想象中感人的姐弟相逢,開門就被閃光彈閃瞎了眼。
我覺得自己應該在車底,而不是在車里。
…………
“這段時日真是急煞我等。
“先是朝野以為你們不聲不響地上山為賊、里通敵國,后又見你們獨自力抗高句麗十五萬大軍……
“只恨我不是男兒身,不能為你分憂,只能在后方為你奔走……
“很慚愧,就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到了幽州半年,我也沒有干別的,大概三件事……
“第一個,為平州、營州健兒們籌措了一些微薄的軍餉,九牛一毛不成敬意……”
李令挺著大肚子跪坐在主位,滔滔不絕地講著。
來了幽州半年,她入鄉隨俗,講話越來越地道了,一開口就是一篇大文章。
中氣十足,一口氣不帶喘的,只是偶爾會被良人打斷一下。
“令卿,來,啊~”崔郎陪侍左右,親手為李令扣開一顆燕山板栗,喂到嘴邊。
“阿~姆。”李令從嘴邊甜到了心里。
李明:……
侯君集:……
尉遲循毓:“明哥,你姐姐和姐夫在干啥呀,你為什么蒙住我的眼睛呀~”
“小孩子不要看。”侯君集低聲道。
好肉麻的倆公婆,竟是我上司的親戚,我真是樣衰了……
“咳咳。”狗糧吃到飽的李明輕咳一聲,把話題拉回來:
“不論如何,這次遼東能驚險脫困,離不開姐姐和崔家的鼎力支持。
“所以特地登門感謝。”
這話沒有夸大。
若非幽州刺史崔民干攜金銀珠寶和錦囊妙計前來。
雖然遼東未必不能擋住高句麗,拖到李世績的援兵到來。
但必定會付出更為慘痛的代價。
而且也會就此欠下朝廷一個“人情”,以后在朝野說話,肯定沒有現在這么響亮。
不過,人情是守恒的。
只是從朝廷轉移到了崔氏和河北士族。
作為活了兩輩子的資深社會人,小李自然是懂這個道理的。
因此從遼東回長安時,他特意繞了一小段路,登門拜訪親自致謝。
至于第二個任務,來看望許久不見的李令……
他覺得他想多了。
本以為嫁入豪門深似海,姐姐會遇到花心丈夫、刻薄婆婆、惡毒姨太什么的。
然后由他節度使大人從天而降,一頓裝逼,讓惡毒男女配們驚駭跪地,流下悔恨的淚水。
然而……
“對不起,也許我來的不是時候。”李明黑著臉說:
“撞上了休沐日,幽州州府空空如也,無法面謝崔使君。”
“不,你來的正是時候。”崔挹身體前傾,十分殷勤地挽留:
“家父正好去請崔伯來家中一敘,他們應該馬上就要到了。”
好小子,哪有這么趕巧的事,通風報信夠快啊……
不一會,兩位文質彬彬的中年書生攜手而至。
兩人都是珠圓玉潤,眉眼有幾分相像。
一位是李明的熟人了,幽州刺史崔民干。
另一位,應該便是崔挹的父親了。
“你們男人說話,我這婦人若還死皮賴臉地占著,反倒是不知趣了。”
李令微笑著起身。
家父臉色微變,瞪了兒子一眼。
崔挹立刻蹦了起來,攙扶著寶貝媳婦兒。
這是捧在手心都怕摔了啊……看著崔家對老姐如此呵護,李明就安心了,仔仔細細地叮囑道:
“做產婦雖休息為主,但也不能總是久坐,容易下肢血栓。要多走動走動,鍛煉胯部肌肉,這樣生產能順利些。”
“嗯,我會噠。”
李令感動之中又有點奇怪。
小老弟對新生命的孕育并不像別的孩子那樣感到好奇,反而像個小老媽子似的,婆婆媽媽。
一對撒狗糧的璧人走后,五顆電燈泡齊聚首。
崔挹的父親崔仁師,是第一次面見李明,不禁怎舌。
看外貌,只是一個圓潤的萌娃。
可殿下舉手投足間,讓人莫名有一種甘愿臣服于他的氣質。
崔仁師不自覺地挺直了脊背,腦袋微微低垂,一副“靜待君恩”的模樣。
仿佛這樣才讓他感到踏實。
而崔民干第二次面見李明,也有些驚訝。
經過這幾個月的磨煉,李明殿下的外貌倒沒有什么改變。
可氣質比之前更為沉穩。
這是久居人上者自然而然散發的、一切盡在掌握的氣息。
趕在李明道謝以前,崔民干搶先頓首:
“殿下愿采納臣的拙計,使崔某亦能略盡綿薄之力,榮幸之至。
“遼東乃幽云門戶,殿下能拒敵于燕山之外,保境安民,使河北免遭戰火洗劫,亦免除兵役之苦。
“崔某代河北百姓,感謝殿下的仁義大德。”
說話很好聽,姿態放得很低,說的道理也非常實在。
遼東既是中原向東北發展的跳板,同時也是東北向河北侵攻的門戶。
如果遼東失守,高句麗未必有這個能力南下。
但大唐朝廷會勢必以此為契機,與高句麗在燕山一帶——準確地說,河北幽燕一帶——與敵人對峙。
匪過如梳兵過如篦。
一想到虎狼唐軍并不以“秋毫無犯”見長,尤其是府軍的主力還是關中田舍郎,最為歧視河北人,很難說比高句麗人好到哪里去……
崔民干、整個崔氏、河北其他士族、以及燕趙之地慷慨悲歌的老百姓們,就感到渾身有螞蟻在爬。
只要遼東失守,不論結局是唐贏還是高句麗贏,反正河北肯定是雙輸。
所以,李明守住了遼東,就相當于守住了河北。
這也是崔氏愿意賣血援助的原因之一。
幫遼東就是幫自己。
不論誰在當時李明的位子上,他崔民干都一定要去幫幫場子。
更何況,這位李明小殿下,還是咱崔家的親家,半個自己人!
“崔使君過謙了,崔家為了遼東戰事破費了,我才應該代遼東百姓感謝你。”
李明笑呵呵地客氣一句,并不拘謹。
“用這微小的代價就守住了河北門戶,簡直是天佑賜福!”崔民干恭恭敬敬地說。
在愉快的氛圍中,話題越聊越開。
崔仁師狀似隨口地嘮起了趣聞:
“殿下可知,此地為何叫太子廟嗎?”
“因為供奉了一位太子?”李明猜測道:
“以太子而非皇帝之名供奉,說明此子在登基前便薨逝了……
“是漢戾太子劉據?”
崔仁師直視李明的雙眼:
“是隱太子,李諱建成。”
李明肅然起敬。
河北有反骨,可真不是鬧的啊。
在幽州城的黃金地段建個廟,堂而皇之地紀念當今圣人的政敵。
也就你們河北人干得出來。
我們遼東還知道套一層皮,假裝一下忠臣呢!
就知道,門閥士族的饋贈都明晃晃地標好了價格。
人家低姿態,只是給你個臺階客套一下。
你要當真了那才是傻。
在士族儒家“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場合,侯君集也只能算薛萬徹這個級別的莽夫,全程插不上話,偷偷看一眼李明,眼神仿佛在說:
他們在鼓動咱造反,跟不跟?
李明笑容依舊,仿佛仍舊在與親家聊著逸事,連眼神都還是很柔和。
只是用詞一點也不柔和:
“姻翁不妨把話說得更明白一些。
“提前說一下,我姓李,是父皇的兒子。”
你們如果讓我起兵反了李世民,那我只能東拚西湊,把你們送的珠寶先寄存在你們這里了。
以后再想辦法拿回來。
“咦?”
崔仁師一怔,和崔民干面面相覷,四眼懵逼。
怎么感覺,殿下的思路好像比我們還要狂野?
產生了不得了的誤會?
我們沒想武力造反啊!
兩個崔立刻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說:
“不……不敢!卑職乃朝廷命官,殿下誤會矣!”
“正因為殿下乃帝室貴胄,我我我等才有求于您!”
茲事體大,他倆被嚇得有些語無倫次了。
有李世民這位天子/天可汗/天策上將三位一體的軍事天才鎮著,河北人雖然比別的地方更勇一些,敢祭祀“太子廟”、“夏王廟”明著惡心朝廷。
但也就止步于此了。
如果讓他們提刀直接上,竇建德、劉黑闥等一眾河北豪杰已經用天靈蓋告訴了天下,為什么這個江山最后會在李二鳳手里。
“那姻翁、使君與河北諸位,是何打算?”李明依舊笑呵呵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 崔仁師深吸一口氣,再頓首:
“愿助殿下高升!”
這下輪到李明發怔了。
“高升?我能怎么……”
然后,他看見了侯君集亮晶晶的眼睛。
這個資深反骨仔的貪婪表情,讓他聽懂了。
崔氏的意思是,助他從“殿下”,升格為……
“陛下”?!
河北老哥雖然覺得,現在造反時機不成熟,怎么著也得蟄伏個幾年,先熬死李世民再說。
但,就李世民這身體狀況,他們大概也不需要蟄伏太久。
就如同玄武門之變前夜一樣,天下大家又到了另一次提前下注的機會。
河北士族這次不想再下錯注了。
只是,為什么選我?……李明不禁想問。
河北與整個李唐皇族倒并不一定是仇家。
比如李建成,就與河北關系不錯。
河北士族最反對的,其實是李世民。
只是我也并非李建成的遺脈……
難道只要不是李世民的嫡系,隨便哪個李都可以?
還是說,因為我與李元吉的那點微妙的關系,而李元吉又與李建成有著未免的關系?
“當今的朝廷殘酷壓榨我河北,賦稅全國最高,而陛下又以河北人‘民皆壯勇’的理由,不愿征募河北子弟入伍,折沖府也在裁撤中。
“而陛下又做《氏族志》,違背天下民意,肆意打壓河北大族。
“陛下對河北,不公!”
崔民干幾乎是聲淚俱下。
你們可以想一想,氏族志的一個大比兜,對幾十歲的老貴族會有多大的心理傷害。
崔仁師接著道:
“反觀遼東,在殿下的治下蒸蒸日上,輕徭薄賦,民皆虎狼,羨煞我等。
“若河北、若整個天下,最后都能歸于殿下之手,則河北幸甚,萬民幸甚!”
李明掏了掏耳朵:
“我沒聽清,能再重復一遍嗎?”
好聽,愛聽。
侯君集輕咳一聲。
李明注意到了他的暗示,坦白地問:
“可你們知道,我在遼東的具體政策是什么嗎?”
“是什么?”
“你們愿意分地嗎?”
“肯定不愿意。”
“那如果我以官營鹽鐵礦山的部分分紅權益、以及部分管制商品的特許經營權和對外貿易權,贖買你們的土地呢?”
“那可以的。”
對李明來說,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是政治的第一大宗旨。
在允許范圍內變通一下,不失為正確的斗爭策略。
哪個時代沒有幾個“紅頂商人”呢!
而對崔氏來說,土地只是表象。
他們要掌控的其實是經濟之權。
經濟有了,權力和地位自然就有了。
現如今,當土地成為燙手山芋、權力的阻礙,而新君主愿意給他們換一份新的經濟與權力的來源時。
有什么理由拒絕呢?
雙方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河北道即將迎來一位新的巡察使,叫張亮,與殿下素不相合。”
都是自己人,侯君集也沒必要藏著掖著了:
“他是來看住遼東和你們河北的。”
崔仁師對答道:
“犬子崔挹是河北道存撫使,可以在道一級約束張亮。”
“此外,崔使君與河北道諸位刺史,也能一起為張亮尋一些事情做。”
崔民干在一旁補充道。
李明順暢地出了一口氣。
有地頭蛇罩著,真好啊!
接著,崔民干話鋒一轉:
“遼東與河北諸事,自不必殿下操心。
“只是在長安,殿下的羽翼恐怕仍顯薄弱……”
這倒是實話。
別看李明在北方如火如荼,呼風喚雨。
回到長安,還是小屁孩一個。
韋待價和薛萬徹留在遼東,他手下可用之人“也就”房玄齡、侯君集、李道宗三人,孫伏伽算半個。
三個半“十四黨人”,對普通權臣來說,已經算陣容豪華了。
但若要奪嫡,終究是單薄了些。
沒辦法,一方面受限于非嫡非長的身份,另一方面時間也不夠,在朝堂上的積累終究還是太淺了。
否則也不會在背地里被一群宵小空口污蔑。
不過,崔氏作為河北地頭蛇,故意提長安這一茬,顯然是有后續的。
“崔使君、姻翁,你們有破局之法?”
李明平靜地問。
兩崔互視一眼。
沒有下錯注,這孩子的洞察力是一流的。
崔仁師恭敬地叩首:
“臣乞求與殿下同行,陪護殿下返京。”
李明眉頭一挑:
“姻翁在京中任職?”
吏部尚書道:
“正是,崔公在朝中擔任給事中。”
李明有些驚訝。
崔仁師是專程請假從長安趕過來的,就為了提前見自己一面?
“侯尚書離京日久,一些消息可能有所滯后了。”
崔仁師笑盈盈地說:
“臣特此稟告諸位。
“承蒙陛下賞識,臣遷升中書侍郎。”
吼?……李明不禁輕嘆一聲。
中書侍郎,和在背后噴自己的“奸臣”岑文本同級。
位同宰相。
老李……還真的在全面加強我?
他難道真的打算……
李明陷入了沉思,場面不免冷了下來。
暖場小天才侯君集順口問了一句:
“對了,我等途經幽州邊境時,見大隊民夫向西北運送銅鐵等物資。
“你們可有什么頭緒?”
兩個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齊搖頭。
幽州同樣靠著燕山,私自開礦盜采猖獗,屢禁不止,他們并沒有當回事。
…………
長安,盧國公程知節府上。
這位原名程咬金、“三板斧”的原型、在民間廣為知名的初唐名將,正在令下人準備出發的行囊。
府上來了兩位貴客。
“懋功?”程知節稱呼著李世績的字。
兩人都曾在瓦崗寨討過生活,彼此比較熟悉。
“這位小郎君是……”他認出了李世績身邊的小小少年,立刻單膝下跪抱拳道:
“參見晉王殿下。”
晉王李治溫和地說:
“英國公是我的老師,那英國公的朋友也是我的老師,請老師受學生一拜。”
說著,恭恭敬敬地向程知節行禮。
給人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錯。
李世績問道:
“義貞公,有事外出?”
程知節點頭道:
“馬上寒食節了,魏王李泰在東京開封設宴款待文人雅士,我本想附庸風雅,去湊個熱鬧。”
李世績:“那現在呢?”
程知節:“現在不想去了,文人們自娛自樂,與我等山賊武夫有什么關系?”
便令下人停下手中的活,不必準備行囊。
老程他不去開封了。
他就在長安。
…………
開封,魏王府。
此地本是魏王李泰的封地,只是李泰獲陛下恩準,滯留宮中,所以不常來。
今日,卻賓客盈門。
李泰挺著大腹便便,笑容滿面地招待登門的貴人們。
雖有幾位因故缺席,但無傷大雅,主客盡歡。
寒食節雖然不生火,但冷餐食品也琳瑯滿目。
面燕、棗餅、點心酒水,如水一般流入奢華的魏王府。
在來往的人群中,一隊“挑夫”挑著一個個密封的箱子,也順勢混入了王府之中。
因為今天賓客盈門,出入的挑夫更多,所以這幾個人并沒有引起誰的注意。
李泰親自指揮他們,將箱子置于地庫之前,又一個一個地端詳著這些肌肉發達、皮膚黝黑的腳夫,用突厥語對打頭的人說:
“他,他,還有他,長得不太像中原人,換一下。其他人可以留下。”
…………
感業寺。
太子殿下再度蒞臨佛門清凈地,聽講、吃齋飯,在密閉的小黑屋面壁、頓悟。
“哎您壓我頭發了。”
“抱歉。”
“您知道嗎?楊氏突然升為德妃,讓后宮諸妃愈發對‘那位’殿下不滿。韋貴妃和陰德妃尤甚。”
“韋貴妃?可韋氏家族的韋待價,不是‘那位’皇弟的跟班嗎?”
“關中韋氏是一個大家族,韋珪與韋待價的親緣尤其疏遠,他韋待價的主君,與韋珪又有何干?”
“嗯……”
“若以‘那位’殿下為契機,媚娘為您與韋珪牽個線,讓她在陛下耳邊替您吹吹風……”
“……嗯,若后宮之首能站在孤這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