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大唐這臺機體的性能還是很出色的。
拜老爹潛意識里的玄武門情節所賜,群臣各自站隊,平時有事沒事就互相攻訐。
搞得李明一開始還擔心,會不會出現互相扯后腿的情況。
他都做好即興來一段“攪吧攪吧你們就攪吧,攪得大唐朝都亡了”的準備了。
結果,各地各級官僚居然捐棄前嫌,通力合作。
很快把李明的意圖貫徹落實了下去。
雖然相比遼東,在制度上,長安這邊還帶著濃濃的封建氣息。
但這幫文臣硬是用杰出的個人能力,克服了硬件上的差距。
在實際執行效率上,一點也不差。
王朝初期,社會的總體風氣還是積極向上的。
再加上有一個真本事打出來的明君,在上面鎮著。
平日里朝堂上,大家看似吵得你死我活,其實更像是生活里的一點小情趣。
一旦真攤上事兒了,一句“房總我開玩笑的”,就又可以愉快地一起建設大唐特色的封建主義了。
不像李治、武則天這對驚童郁女。
明明都是同樣的大臣,到了李治一朝,那政治斗爭是真的赤雞,刀刀暴擊。
“這是這一旬表現優異的擬晉升者,請殿下過目?!?
吏部尚書侯君集呈上了同平章事閣下主政以來的第一份名單。
李明殿下坐鎮尚書省,仔仔細細地審核著這份“光榮榜”,小心謹慎地行事著人事之權。
他現在暫時統管朝廷的最高決策機構——門下省和中書省,同時又監督著最高行政機構——尚書省。
可謂是三位一體了。
但萬事都是對立統一的。
權力越大,義務越大。
李明一一審閱著老侯列出的姓名與理由,時不時地畫一個圈,便退了回去:
“我畫圈的人,你再重新考慮一下?!?
侯君集掃了一眼,頓時面露難色:
“殿下,這些被您挑出來的人,有許多是在朝廷上支持您的人……”
“我這里選的是誰施政得當,而不是誰替我說過話。”李明眼色一厲。
就如自己一手打造的情報機構,他也要建立兩個平級的一樣。
李明從不會把自己的消息來源局限在一個,避免陷入下級編織的“偏信則暗”陷阱。
除了侯君集這明顯夾帶私貨的匯報以外,他也會參考不同官員的工作動態匯報。
力求不讓一個好官受委屈,也不讓一個壞官渾水摸魚。
看著尷尬得臉紅的老侯,李明的語氣又軟了下來,語重心長地告誡著大貪污犯:
“君集,眼光放長遠一些。我們應以天下為己任,讓全天下都信服我們,全天下都做‘十四黨’。
“而不是讓自己的眼光被一小撮馬屁精牽住,而忽視了整個天下?!?
一碗心靈雞湯下肚,侯君集的臉色這才好了一點,嘟囔著“我再看看”便告退了。
一旁的房玄齡一邊寫著折子,一邊隨口說道:
“殿下真不想抓住這個契機?”
抓住契機打壓其他黨派,擴大十四黨的勢力——這是他省略的那半句話。
李明能恰自己的人血饅頭,利用刺殺案和端午意外案大做文章,在朝堂上大搞黨同伐異。
為什么當正大光明地手握大權以后,反而收斂了?
“我剛才已經回答過了。”
李明也把目光收回,重新瀏覽起了長孫無忌匯總、匯報的各州縣紙幣分發動態。
“全天下的目光都在我身上,瞪大了眼睛尋找德不配位的痕跡。
“現在賺小,將來失大。況且……”
他把長孫公的動態往邊上一擱,在跳梁小丑岑文本呈上來的請示上朱筆一批:
參照執行。
“這種事關國運的大事,不是玩小格局小陰謀的場合。
“如果不能做到公平公正,就是毒害工作氛圍,到頭來吃虧的還是百姓?!?
盡管聽上去有點古怪,但如今的皇子明,暫時站到了文官的頂點。
在這個暫時達到的高度上,給自己立下“公平公正不帶私貨”的人設,才是最大的私貨。
否則,在自己立足未穩之時,那些反對派還不得發瘋地向他發起進攻啊?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也想選賢任能、唯才是舉。
尤其在人事問題上,決不能反被下屬牽著鼻子走,讓手底下又形成一個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利益集團。
不像和全國各個大腿妥協讓利的東漢,李明爭天下的基本盤,依舊是自己和自己拉起來的這支隊伍。
朝中的“十四黨”,頂多算錦上添花,絕不是雪中送炭。
支持他最好,不支持,就打到支持。
別想以“從龍之臣”的身份自居,在功勞簿上躺平了。
都給老子起來干活!
如果你想要高薪厚祿,就自己來拿!
“……”房玄齡不禁停下了筆,眼神有些恍惚。
殿下此舉,真是和他的父皇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李世民在兄終弟寄后,也是這么干的——
不論臣子們之前在三兄弟之間如何站位,最后都擯棄前嫌,輕裝上陣、唯才是舉。
如此,才能收復天下人心;如此,才有做天下共主的氣魄。
殿下嘴上不說,原來早就做好了“以天下為己任”——換句話說,就是君臨天下——的準備了么……
雖然他是在看見了房家黯淡的前途以后,最早投資李明的天使投資人。
但當收獲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他自己耳邊仿佛都響起了腳步聲的時候。
他卻越來越感到強烈的忐忑和不真實感……
“房相父,你腫么了?”
余光瞥見老房一直瞪著自己發呆,李明不禁感到發毛。
“哦,是這樣的。”
房玄齡清清嗓子:
“就如殿下所預料的那樣,紙幣在發行后,有相當一部分迅速集中到了富戶手中。
“他們或以武力強迫,或以明顯低于公允價值的價格誘騙。
“將朝廷用于賑濟饑餓市民、換取米糧物資的紙幣,從百姓手中騙了過來?!?
唐朝的識字率,雖然沒有后世亂世“百分之五”那么低得離譜。
但肯定也不能指望每個人都認識字。
更別提讓每戶人家認清楚,這些紙張背后所蘊含的抽象含義。
李明在設計紙幣時,其實已經考慮到了這個因素。
他參考某東方神秘大國(也就是印↑度↓)的先進經驗,在小額紙幣上,貼心地畫上了一文錢、兩文錢……一直到十文錢。
足以覆蓋普通百姓的日常需求。
然而,盡管如此,還是有不少母胎肄業、沒有接受過教育的民眾,無法將輕飄飄的紙張和沉甸甸的銅錢、或者香噴噴的米飯聯系起來。
更多的人則是理解了,但沒有完全理解。
不相信朝廷真的愿意拿出真金白銀,來兌換這些紙。
因此,雖然這些五顏六色的紙還挺好看的,而且紙張在初唐時期也算是稀罕物了。
但這玩意兒畢竟不能吃也不能穿,當員外豪紳拿出幾合米,愿意“買”這些好看的紙片時。
他們毫不猶豫地就同意了。
應驗了那句殘酷的事實:
人賺不到超出自己認知的錢。
就算朝廷強行使用了一次均富卡。
資源還是終將沿著原路,返回少數精英的手里。
“假以時日,紙幣又會像之前的金錢、米糧布帛那樣,集中在少數大戶手里。
“百姓手中還是空無一物,屆時還如何是好?”
房玄齡的臉上,罕見地浮現出了淡淡的憂慮。
“哦?這是好事啊。”
孰料,被老房視為“胸懷天下”的李明小老弟,卻對這令人擔憂的走勢表達了相當的樂觀。
這是連隋煬帝這樣的無道昏君,都不敢輕易采用的設定。
不患寡而患不均,多少也該在面上裝一裝擔憂吧?
“房相,我們一階段的貨幣政策是什么?”
看著困惑不已的房玄齡,李明問道。
房玄齡一頓,略作回憶道:
“呃……為了讓大家相信紙幣可以兌換?”
“為了讓大家用紙換米,一是釋放一部分被用于流通替代銅錢的大米,二是培養民間收紙幣、花紙幣的習慣?!?
李明侃侃而談:
“大戶愿意囤積紙幣,說明他們相信這些紙的購買力,這就已經邁出了成功的第一步了。
“萬一這些紙沒人要,市場上沒人流通交易,那才是大事不妙?!?
聽了李明的解釋,房玄齡這才恍然大悟。
雖然聽上去有點地獄笑話,但這些紙有人搶、有人騙,才能說明,它們的價值被認可了。
可老房仍然覺得,大戶們在這危急關頭,利用朝廷的仁政舉措為自己牟利,擠占窮人的福利,屬實不太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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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緊接著問道:
“那么殿下,關于上述這些亂象,應該如何處置呢?”
“使用強迫手段搶紙幣的,以同金額的搶劫罪論處便是?!崩蠲髡f道:
“至于以其他手段誘騙交易……”
他頓了頓:
“一個愿買一個愿賣,何錯之有?”
房玄齡下意識地皺了皺眉,沒有去辯駁自己的領導。
不過這個小動作,讓李明知道這老東西不服。
雖然他是那種“理解了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的專制型領導。
但如果能說服手下人真實理解自己的意圖,他還是不愿意用行政命令強壓的。
“房相,那些使用欺騙手段囤積紙鈔的人,甭管他們的手段和目的如何骯臟?!?
李明放下手中的活計,認真地對房玄齡說道:
“但他們,是不是真正相信了這些紙張的價值,相信了朝廷的‘信用’?”
房玄齡不假思索地點頭:
“那倒確實。”
如果也認為這些是廢紙,那還費盡心思騙它干嘛?
圖它印得漂亮?還是圖它可以打草稿?
“相比那些連領糧的隊伍都不愿意排、幾句忽悠就輕而易舉地將紙鈔送出的被騙百姓?!?
李明繼續解釋道:
“這些販子是不是其實更相信朝廷?這樣的人一多,是不是其實更有利于我們推廣紙幣,替換銅錢?”
被這么一點撥,房玄齡總算是明白了過來:
“確實有助于我們政策的實施……所以要鼓勵這種,欺騙行為?”
李明微微一笑:
“別說得那么難聽。
“他們堅定看多國家,看多朝廷,讓他們套取一些利益,又有何妨?”
這歪理還真……踏馬歪得夠別致啊……
房玄齡總覺得有一口槽想吐,但又吐不出來,便換了一個角度。
“那么那些因此被騙光紙鈔的人,他們該怎么辦?
“大多數都是沒有見識的窮人,正是最需要朝廷賑濟的人?!?
“這就是為什么我將發放紙鈔的間隔定在了一旬?!崩蠲髡f道:
“一旬之內,不至于餓死人。
“讓他們吃一次教訓,等下一旬朝廷再發賑濟的紙幣時,他們就不會這么輕易被騙了?!?
這個一旬,是李明與民部尚書和長安令、萬年令多次開會討論以后,最終敲定的發放間隔。
如果間隔太長,窮人容易被餓死;但如果太短,基層吏員又忙不過來。
“人教人教不會,事教人一教就會。如此一來,窮人們便也能深刻認識到這些紙幣的價值了。
“待下一旬,他們便不會做出這類蠢事了,也能學會將這些紙鈔視為真正的貨幣了。”
李明直白地點出。
聽上去有些殘酷。
但站在宏觀的角度,這種聽似無情但高效的舉措,才是能盡量減少損失、從而最大程度保護底層百姓利益的善政。
量變導致質變,根據整體論,宏觀層面的治理,與微觀是截然不同的。
一個宏觀舉措的實際結果,有時是非常反直覺的。
這就是為什么常常會出現“本意是好的,但被執行壞了”這種情況。
反之亦然。
這也是“治大國如烹小鮮”的題中之義——
如果統治者不能預見自己折騰會產生什么后果。
那就盡量少瞎折騰。
不如把問題,交給市場的無形大手去自主配置。
哈耶克最偉大的一集。
“這……倒確實……”
房玄齡欲言又止。
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但就是說不上來。
李明便從自己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伏案的老房身邊,像老伙計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為什么壞人愈富,而貧人愈貧,而我們還要鼓勵這種情況,對吧?”
剝開一切外表,李明這次向市場注入額外的紙幣,本質上就是經濟學里常打比方的“開著直升機大撒幣”。
這種不定向的量化寬松,最后一定會推動整體的通貨膨脹、從而加劇貧富分化。
“先把孩子救活,再想著這孩子以后怎么健康成長吧?!?
李明表示,他只想著幫大唐挨過眼下的錢荒。
至于貧富分化,那可遠遠不是大撒幣就能解決的問題。
先等人類社會再進化個幾千年吧。
“那……臣就以謹遵殿下意旨,勒令刑部和各地州縣,將那些詐騙犯悉數釋放了吧?!?
房玄齡輕嘆一聲。
盡管還是滿腹狐疑,但他決定,還是在執行中加深理解吧。
活到老學到老,他輔政這么多年,沒想到還能學習到這么……嶄新的治國理念和技巧。
而且還是從一個孩子身上。
擱一年前,他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不過,他的感嘆只持續了一會兒。
兩人立刻又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
…………
時間流逝,已近黃昏。
“這才幾天,就已經出現了假幣……
“嘖,這群刁民,我本將心向明月,人無一物以報天!”
李明疑似有些極端地讀著刑部呈上來的匯報,生氣地用紅筆一個個勾著名單。
何以解憂,唯有殺!
“殿下,時候不早了?!?
房玄齡揉了揉眼睛。
整天盯著文件,老花眼都讀出眼淚來了。
“晚飯吃啥呢……”
李明忙了一天,終于有時間思考起人生的究極意義了。
這時,尚書省的長史來報:
“殿下,有客來訪?!?
“客人,這時候?”
李明和房玄齡面面相覷,又看看窗外下沉的夕陽。
這點踩得真準啊,趕著來蹭晚飯的是吧。
他還沒點頭,門外已經響起了喊聲。
是一個可能有點熟悉、但有點熟悉不大可能的,青春期男聲:
“明哥,明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