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秦孺人
距離宜春公主下嫁小長安還有一個月的時候，王崇文在流放地瀘州病死了。
楊昊接到穆蘭青從長安傳來的密報(bào)時，他剛剛殺掉兩個人，不是假手于人的那種，這次他親手操刀，刀尖從皮肉刺進(jìn)去，穿破肌肉，直達(dá)心臟。隋臥虎和隋鳶兄妹倆片刻之后，便魂歸西方了。
此刻距離他們將楊昊出賣給文世茂整整五年整，這五年他們隱姓埋名，藏身在絳州鄉(xiāng)下，以打獵務(wù)農(nóng)為生，楊昊派去河?xùn)|的特使頗費(fèi)了一番工夫才將二人帶回小長安。
隋臥虎自被擒后便一言不發(fā)，隋鳶卻非笑即罵，面對楊昊狂笑不已，他的狂狷之態(tài)最終害了自己也害了隋臥虎。本來，楊昊是打斷寬宥他們的。但面對隋鳶，他又改變了主意。
人殺了，仇報(bào)了，楊昊的心里卻空落落的，挺難受。
這天是晴兒的生辰，呂芮一早在王蕓兒處備辦了一桌酒席，中午請晴兒去赴宴。晴兒被軟禁在小長安郊外一座農(nóng)莊，楊昊沒有派人監(jiān)守她，只是跟她說若要離開小長安，務(wù)必來跟自己說一聲。
晴兒一直沒有來找自己，他也從來沒有去找她。
本來是不打算過去的，不去雖然惦記，但去了可能會尷尬。
楊昊在大元帥府后衙大牢處決了隋氏兄妹后一時心里不痛快就決定回府去看看，走到半路想起呂芮今天又不在，回去也是無趣，便領(lǐng)著東方蘭準(zhǔn)備出城打獵，正在這個時候，收到了穆蘭青發(fā)來的密信。
楊昊頓覺精神一震，當(dāng)即決定去王蕓兒那參加晴兒的生辰宴會。
他的突然到來徹底毀了壽宴，本來聽說他不來，呂芮又邀請了宦婦名媛來湊熱鬧，鑒于晴兒現(xiàn)在尷尬的身份，多數(shù)年長持重的將軍夫人都不愿來，來的都是年輕的姑娘媳婦，一大屋子人說說笑笑正受用，他這一來。除了呂芮所有人的拘謹(jǐn)起來，關(guān)楠、關(guān)梅兩個嚇得躲在晴兒身后，低著頭不敢看他。
楊昊這才覺出自己來的太唐突了，但是既然來了，又不好就走，一時頗為尷尬，好在有呂芮解圍，勉強(qiáng)說了幾句話，敬了晴兒一杯壽酒，便匆匆忙忙地退了出來。
楊昊這無心之舉，立即在小長安掀起一陣風(fēng)暴，晴兒幽居的農(nóng)莊頓時門庭若市，來看望送禮的車馬絡(luò)繹不絕。
晴兒不堪其擾，來求呂芮，請她幫忙給自己解圍。
呂芮笑著說：“這樣的事還不是越描越黑，你真怕她們打擾，不如搬進(jìn)府來和我同住，這郡公府可不是誰想進(jìn)就進(jìn)的。”
晴兒苦笑說：“你說這話，我還不要羞死。”
呂芮說：“我勸你就不要端著了，你要是真跟他絕情絕義沒有瓜葛了，為何不帶著關(guān)梅關(guān)楠走，別告訴我你一個弱女子沒辦法。孟嫂子怎樣？你這不是理由。”
晴兒道：“我跟你不一樣，我拖著兩個孩子呢。”
呂芮聽這話寒了臉，說：“你這是笑話我是不能下蛋的母雞咯？好容易背著公雞出去一趟還沒能領(lǐng)倆雞仔回來？”
晴兒臉騰地紅了，急忙辯解說：“我哪有這個意思，你怎么能這么說。羞死人了……”
呂芮哈哈大笑，道：“我的好姐姐，你這么想就弱了，人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大徹大悟了，男女這點(diǎn)事，人家早看透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難過去了，再湊一對過夫妻有何不可，偏你死心眼看不透。”
晴兒聽了這話紅著臉低下來頭，又說：“我怕他不能容倆孩子。”呂芮聽了這話默然地嘆了一聲，說道：“姐姐你說，我們是不是都很沒用，跟著他那么久，怎么就一無所出呢，那些年他也是日夜耕耘，并不曾偷懶啊。”
眼看晴兒一張臉紅的成了醬色，呂芮這才嘻嘻一笑，說：“行了，我看你今兒就搬進(jìn)來吧，做西寧郡公府的秦孺人吧。”
晴兒道：“呸，我都不知道自個姓啥，你倒給我取了個姓。這算什么。”
呂芮道：“你別不知道好歹，孺人雖然算不得正妻，好歹也是有名有號在冊有籍的，你讓人家在宗籍簿上怎么記你的名字呢？晴兒？還是關(guān)夫人？”
晴兒發(fā)狠道：“呂芮，我知道你修成正果有資格欺負(fù)我了，可你別忘了我是什么人，欺我狠了，我寧可一死。”
呂芮說：“喲喲喲，用死來嚇唬我啊，你怎知你死了，他就一定會處置我？他如今可不比先前了，滑頭的狠呢，到時候他會想：喲，已經(jīng)死了一個，我再弄死一個，就全沒啦。這買賣可不劃算。罷了，死了就死了，是她沒福氣，受不了我楊家的福氣。弄口棺材厚葬了吧。”
晴兒的臉黑了，呂芮的玩笑也開夠了，這才清了清嗓子說道：“你姓什么我不管，不過這進(jìn)門的事，我可不能不操心。家里擱了條魚，你看著守著，早晚還是得讓他叼了去，索性洗洗煮煮讓他吃了省心。”
晴兒道：“姓呂的，今天我不撕了你的嘴，我就姓秦。”
呂芮一邊告饒，一邊往外跑，跑到院中她便大叫起來：“瞧啊，秦孺人要打人啦。”
惹得仆役、丫鬟都來瞧熱鬧，這一下晴兒臉上掛不住了，躲在屋里把門栓死再也不露頭。呂芮于是吩咐衣?lián)P派人去把關(guān)楠關(guān)梅接來，劃了一座院子給晴兒母子居住，對外就公然稱晴兒做秦孺人。
一來二去，讓楊昊知道了，他罵呂芮：“你這就是唯恐天下不亂，你這樣讓她以后臉往哪擱，真是胡鬧。”
呂芮翻嘴說：“別不知好歹，我這么做誰得利呀？她以后會不會丟臉，不在我，在你？”
楊昊氣極而笑：“好你個呂芮，腦袋讓門夾了嗎？是你鬧的滿城風(fēng)雨，怎么反倒是我的不是啦？你給我說清楚，說不明白，今晚別想吃飯。”
呂芮做鬼臉吐舌頭說：“不吃就不吃，我到秦孺人那蹭飯去。”
楊昊沖過來就抓她，要打她屁股，呂芮就驚叫著繞著他轉(zhuǎn)。兩個人正在廝鬧，晴兒突然闖了進(jìn)來，寒著臉問二人：“你們把我圈在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呂芮搶先一步說道：“本月十六就迎你過門，我們這正商量陪嫁呢。”然后她就跟楊昊說：“晴兒姐姐是自己人，用不著那些繁文縟節(jié)，我看能省就省吧，早日接進(jìn)門才是正道。”
楊昊被她逼著，不得已只得應(yīng)道：“啊，那不好吧……“晴兒冷冷地說：“那當(dāng)然不好，如今我是守寡的寡婦，要再嫁人，必得有媒聘之儀，否則我寧可死，也不過你楊家門。”
晴兒寒著臉說完，扭頭去了。
呂芮急了，揮舞著兩個小拳頭朝楊昊嚷道：“我也要有媒聘之儀三媒九聘，一樣不能少。”
楊昊提醒她道：“可是你已經(jīng)進(jìn)門了。”
呂芮道：“那也不行！”
隨即就哭喪著臉說：“我怎么就那么傻，稀里糊涂就進(jìn)了你的門。”
晴兒當(dāng)晚搬出郡公府，七日后以寡婦的身份再嫁進(jìn)來，楊昊給她取了個正式的名字秦晴，楊昊對自己的得意之作頗為得意，一連幾天圍著晴兒叫親親，直到長安城傳來李晴要以妻子的身份去瀘州為王崇文奔喪的消息。
楊昊一時說不出話來，從禮制上說，她現(xiàn)在還是王崇文的妻子，妻子為丈夫奔喪也算天經(jīng)地義。
楊昊有些恨李炎和仇士良，明明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自己的事，為何不辦的干脆利索點(diǎn)？王崇文現(xiàn)在是待罪之身，一紙?jiān)t書，或稍加暗示，自然會有人站出來為李晴說話，要他們離婚，什么禮法、名譽(yù)，話不還在你們怎么說嗎？
不過現(xiàn)在還不算晚，一位公主出京為丈夫奔喪，可不像尋常百姓家，有許多麻煩事要做，如果那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她的一腔愧意也只能在她長安的府邸里發(fā)發(fā)了。
楊昊趕緊給唐虎寫信，請他務(wù)必去見李晴一面，是為了安撫，也是為了開導(dǎo)，希望李晴能在傷心之余，還想想自己，想想在長安的西北還有個人在期盼她的到來。
唐虎現(xiàn)在在刺馬院掛一個空名，領(lǐng)一份俸祿，早已不上院當(dāng)差了。因?yàn)樗莻€散淡的人，又是個行將就木的糟老頭子，看管李晴的吳臣對他網(wǎng)開一面，允許他時不時地去探望一下這位被幽禁的公主。
新皇登基后，他甚至可以直接進(jìn)入公主的府邸，而不再需要吳臣手令。
接到楊昊的信，他問老妻：“你說我該拿一張笑臉去見她，還是苦著臉去見她。”
老妻笑道：“順其自然就好。”
李晴是十天前從李好古那知道王崇文病故的消息的，李好古是自她被張海劫持到長安后，唯一能見到的宮里人。文宗皇帝駕崩，李好古立即改換門庭，成了大太監(jiān)劉弘逸的得意門生，不僅在新皇帝面前得寵，仇士良也把許多隱秘的事交給他來辦。一時在宮中竟混的風(fēng)生水起。
這日，李好古奉新皇之名給李晴送了一盒子薯餅，李晴又逼著他把王崇文在瀘州病逝的前后經(jīng)過詳細(xì)地說了一遍，她倒不是閑極無聊，而是想知道李好古的話里有沒有假，假話往往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說著說著也就露底了。
李好古詳詳細(xì)細(xì)地把王崇文怎么離京，怎么行路，到了瀘州后怎么感染風(fēng)寒，請的什么郎中，用的什么藥，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跟上回說的一字不差，李晴失魂落魄地聽完，立即又淚流滿面，這個跟自己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shí)，自己既厭惡又可憐的人，活著時形同陌路，死了才突然知道他原來一直在自己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只是位置太偏，一直忽視罷了。
李晴努力地回想起他和自己在一起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記憶里的東西實(shí)在太少了，能回憶的東西實(shí)在是不多。
她哭了一陣，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等她意識到李好古仍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一旁時，心頭莫名冒出一股無名火，她冷笑道：“這下你們滿意了吧，母親早不在了，父親又遁入空門，太皇太后又不管我，如今連掛名的丈夫也沒了，你們終于可以為所欲為了吧。”
李好古道：“人死不能復(fù)生，請公主節(jié)哀。”
李晴含淚道：“我還要節(jié)哀做什么，與其孤苦伶仃一個活在這無情無義的世上，不如死了干凈。”
“哎喲，您這話說出來，可要傷了一位好人的心了。為了您，人家可沒少下本錢。”
“本錢？我是什么值錢的東西，能值多少錢？”
“瞧，奴婢這張臭嘴，該打，該打。”李好古裝模做樣地扇了自己兩個嘴巴子。
“公主啊，不是老奴多嘴，您與王崇文緣分已盡，這是天意，這是上天對您這么多年受的苦的報(bào)答。公主啊，您要傷心就哭上幾嗓子，哭完了您還得高高興興地嫁人呢。”
“嫁人？”
“可不是嘛，自打開春起宮里就忙著為您準(zhǔn)備嫁妝啦，您是當(dāng)今天子的妹妹，您未來的夫君是雄鎮(zhèn)西北的兵馬大元帥，當(dāng)朝一品，哪敢敷衍呢。”
“把我賣給他，你們賺了不少吧。”李晴出言譏諷道。
“且不論賺多賺少，老奴斗膽問公主您一句：您心里就真的不想嫁給他嗎？”
李晴吐了口氣，沒說話。
“您不說話，那您就是默認(rèn)啦。唉，要說公主您吶是最英明睿智不過的。‘易得無價(jià)寶，難覓有情郎。’戲文里不就這么唱的嗎？如今好事讓您撞上了，您還折騰什么呢。您若真覺得對王崇文有一份愧疚，就在長安為他設(shè)個牌位，每日為他念經(jīng)祈福便了，又何必要跑去瀘州呢。那樣做，真能讓您心里安寧，老奴看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好，你個老奴才，你信不信我問皇帝要了你。”
“信，您呀最好要了老奴，以后想打便打想罵就罵，老奴知道公主您再怎么打罵奴婢，也不會取了老奴的性命，老奴或許就能得善終了。”
李好古說著說著就跪了下去，擠出了兩行清淚，哭的煞是傷心。
“要不要你，我還要思量思量，你起來吧。”
李好古道了聲謝，抹著眼淚說：“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大行皇帝走了，老奴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莫看現(xiàn)下還活得像個人樣，說不得一眨眼的工夫就身首異處了呢。老奴的話請公主務(wù)必記在心上，只要公主為老奴說句話，老奴的性命就保住了。”
李晴不覺有些心軟，就說：“你起來吧，只要我還能見到皇兄，我一定為你說話。”
李好古大喜，說：“能的，能的，皇帝遲早是要召見您的。”
李晴淡淡地說：“但愿吧。”
她一回頭看見唐虎正站在門口，捻著須望著她笑。李晴招呼了一聲：“先生你來啦。”
李好古嚇了一大跳，唐虎上前來給李晴行禮，李晴忙扶住說：“先生不必多禮了。”
唐虎說：“君臣有別，平日私下里老夫倚老賣老裝糊涂，今日李公公可在場啊。”
李好古說：“喲，老先生您這一句話可把我壓的萬劫不復(fù)啊。朝廷尊重老臣，禮制上也有定規(guī)，三品以上官員見了親王公主是不必下拜的，我若沒記錯的話，您的頭上可頂著檢校兵部尚書的官呢，三品高官吶。”
唐虎笑道：“我這個三品，可比不上公公您這六品實(shí)惠啊。”
李好古說：“要不咱們換換。你進(jìn)宮當(dāng)差，我去刺馬院享清福。”
李晴說：“老先生你不要跟他嚼舌頭，他們這些人整日在宮里就指這個過日子。你縱然勝過他，也惹了一聲騷。”
李好古說：“行啦，我走，唐尚書您陪公主說話吧。”
李好古一搖三擺地走了，唐虎望著他的背影笑道：“這就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吶，投在劉弘逸門下，你看他比在先帝駕前還風(fēng)光呢。”
李晴笑道：“他剛剛還哭著要投到我門下呢。”
侍女送上茶水，唐虎一面喝茶一面問道：
“哦，那公主答應(yīng)了嗎？”
“我不知道，答不答應(yīng)還不得他說了算嘛。”
唐虎放下茶碗，說：“依我看，公主不妨答應(yīng)下來，李好古在宮里待了這么多年，他的肚子里可藏著一本宮廷秘笈呢。”
“我倒是希望這本秘笈毀了的好。”
“毀不得，毀不得，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李晴默默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懂了，謝謝先生指點(diǎn)。”
唐虎道：“眼看就要到六月了，殿下真的要去瀘州嗎？”
“我想去瀘州為他守孝三年，以寬恕我心中的罪孽。”
“三年時間太長了，古人有守孝三年之說，但莊子也有言云等我的墳干了你就可以去嫁人嘛。”
李晴紅著臉道：“先生無緣無故的為何要笑話我。”
唐虎道：“不敢，不敢，我只是想禮法，名譽(yù)啊，這些東西本就是虛無縹緲的，有也可，無也可，公主覺得對王崇文有愧，可是，真為他守孝就能減輕您內(nèi)心的負(fù)疚嗎。我以為與其在瀘州筑廬為他守孝三年，不如為他洗清名譽(yù)，讓他葉落歸根，若有余力再收攏王家舊族，這樣才是真正對的起他，才能真正減輕負(fù)疚之心。”
李晴大喜道：“先生一席話真是點(diǎn)醒了我。我要請皇兄為他洗清罪名，還他清白。”
談空道：“公主有這份心便可，事嘛，一步步來，不著急。”
李晴說：“那可不行，他要是不答應(yīng)我就去瀘州守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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