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草剛剛泛黃時,一支商隊正穿行在茫茫草原向位于漠北的大石城行去,這支商隊約有兩千人,在草原上算是比較龐大的一支,與其他商隊不同,這支商隊的衛(wèi)兵非常多,總計不下八百人.
護衛(wèi)們雖衣著五花八門,但精氣神如一,那馬也都是清一色的河西軍馬,稍有閱歷的人都不難看出這其實是一支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精銳騎軍。
大石城的城主控制著這片綿延萬里的草原,雖然盜匪仍然不絕,但凡去往大石城的商隊都是安全的,只須有十幾個健壯的傭兵防備那些小股的不成氣候的散兵游勇即可。
稍成氣候的馬匪斷不敢劫持去往大石城的商隊,任何對城主朋友不敬之舉都意味著滅頂之災(zāi)立刻就會降臨。而小股盜匪亦民亦匪,縱然天可汗在世,也是不能禁絕的。
在商隊正中央的一輛馬車上,一個契丹人打扮的年輕人悠閑地半躺著,他的身邊守著一位契丹裝束的清麗女子,正不間斷地把甘甜的橘子放進他嘴里。雖然她已經(jīng)剝的很快,但還是被年輕人不停地催促。
那女子終于有些惱了,她把一個只剝了一半的桔子整個兒塞到年輕人的嘴里,發(fā)狠道:“吃吃吃,一路吃了多少個了,真是比皇帝都難伺候。”
年輕人聞言哈哈大笑,坐起身來,望著美貌女子長長的指甲,心疼地說:“你看,我怎么說呢,這樣的粗活你做不來的,你還不信。怎么樣,跟我到大漠來不比你在皇宮大內(nèi)受用吧。”
女子轉(zhuǎn)嗔為喜,笑道:“行啦,我不會讓你看我笑話的,你要吃,我剝給你就是。”
她又拿起一個桔子,靈巧地剝?nèi)チ似ぃ贻p人張著嘴正等著她來裝填呢,她卻把手一轉(zhuǎn),放進了自己的嘴里。年輕人笑道:“好呀,鶯鶯也知道淘氣啦。”
說著他就伸過頭來往她嘴上湊,來搶,女子咯咯直笑,一面抵擋他,一面加急把桔子嚼碎咽下。
鬧夠了,年輕人握著她的手,撫摸著纖纖玉指,喟然一嘆,說:“放著宮里的榮華不要,為何要跟著我亡命天涯呢?”
女子想了想,說:“陛下帶著王妃做神仙眷侶去了,我沒那份造化,做不成神仙。凡人的生命總有限,一句話,我玩夠了,想換個活法。”
年輕男子道:“我原以為你是個醉心功利的人,沒想到,你能有這樣的見識。”
清麗女子瞪大了眼,說:“天吶,這句話本該是我說的。我也沒想到,你會那么做。”
年輕人道:“我做了什么令鶯鶯小姐都佩服呀。”
女子道:“自從你放棄了政務(wù)堂大判事的寶座,我就挺佩服你的。等到你不計利害,以霹靂手段一舉剪除大唐的毒瘤,我就對你佩服的五體投地了。”
年輕人道:“是死心塌地的佩服。”
女子嫣然笑道:“死心塌地,五體投地。”
年輕人嘖嘖嘴道:“就為這個?”
“不行么,依我看,這是勇氣、智謀和高貴品質(zhì)的完美結(jié)合,缺一不可的。”
年輕人搖搖頭,微微一笑,說:“沒你說的那么玄乎,有顆良心足矣。”
美麗女子將頭靠在他肩上,說:“不管怎么說,我的郎君都是天下第一等的大英雄。妾身對你只有崇拜。”
年輕人道:“君子不敢專美,你要是因為這事崇拜我,還有個人你也要崇拜一下。”
“誰?”女子瞪著美麗的大眼睛問道,旋即似有所悟道:“你是說陛下。”
得到正面回應(yīng)后,美麗女子默默點點頭:“所以他能成神仙。”
這對青年男女,男的是楊昊,女的是張鶯鶯,現(xiàn)在是會昌六年七月底,距離李炎駕崩足足過去了四個月。這四個月在楊昊看來簡直比四年都長,在張鶯鶯看來,則比她經(jīng)歷過的所有苦難都要難熬。這四個月里她突然長大了,終于明白了自己所追求之物為何。
離大石城越來越近了,茫茫草原上不時遇到遠來的商隊,彼此都友好地打著招呼。張鶯鶯癡癡地望著那些古怪的駱駝,常常發(fā)上一陣呆。楊昊把手按在她背上,問:“你想家了。”張鶯鶯把他的胳膊夾在腋下,掰扯他的手指玩。
她有些失落地說:“他們看起來都很快樂,可是大石城真是一個快樂之城嗎?”
楊昊用鼻子觸碰她的耳朵,在她脖子上哈氣,弄的她癢酥酥的,咯咯直笑。
“是否是快樂,在于我們自己。”他知道張鶯鶯此問還有更深一層意思,就繼續(xù)解釋道:“一年前,渤海國遣使入京,使者曾秘密找過我,他給了我一封書信,信是一位故舊寫來的。許多年前她曾像你一樣,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后來她去了東方,他的主人把她奉獻給渤海郡王。她是個聰明能干的人,終于脫穎而出,成為國王得力的女宰相,她為國王生了個兒子,被立為太子,又做了國王,母憑子貴,她做了攝政太后,但她的地位并不穩(wěn)固,她恐遭致滅門慘禍,因此就給我寫了封信。”
張鶯鶯把楊昊的手抓的更緊了,“你打算怎么幫她呢。”她喃喃問道。
“我召大石城的城主大支邇秘密來長安,跟他說東方的渤海國正值內(nèi)亂,他們的太后請我出兵幫她穩(wěn)住兒子的王位,我準(zhǔn)備答應(yīng),你愿不愿意去。他說‘我聞渤海國有兵四十萬,我部只區(qū)區(qū)十萬不到,萬里遠征,能取勝嗎?若勞師遠征而無果,豈不是做了賠本的買賣?’”
張鶯鶯笑了一聲:“這位大支邇城主滿腦子都是生意經(jīng)。”
楊昊道:“他才不是個生意人呢,他只是有些擔(dān)心遠征不利。我為了打消他的顧慮,就跟他說‘渤海若真有四十萬精兵,如何肯臣服大唐,受遼東節(jié)度使的節(jié)制?他若真有精兵四十萬,就算不敢進犯大唐,滅一個高麗國,豈非綽綽有余,何必每年向高麗王進貢?他不過是個寡兵少民的化外之邦。我派人仔細查勘過,他的國內(nèi)有十六部族,部族兵共計十五萬,互相不能統(tǒng)屬。此番我若出征,他其中四萬人將會歸附,六萬人會按兵不動,能做你對手的不過五萬人。你若是破不了他,那是天不助你。’”
張鶯鶯說:“你呀,滿嘴謊言,他肯信嗎?”
楊昊道:“他怎么不信,我說的也不盡是虛言,內(nèi)寺坊的確勘察過渤海地形。”張鶯鶯聞言轉(zhuǎn)過身來,臉貼著臉,咄咄逼人地問道:“我看你居心不良,你好好的勘察人家地形做什么,準(zhǔn)備滅了渤海,搶她回來做夫人嗎?”
楊昊攬著她纖細的腰肢,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還真這樣想過。說起來她真是萬里挑一的美人兒呢,幾乎不比你差多少。”
張鶯鶯撲閃著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說:“你不是要搶她回來做妻子,你是想去渤海做她的丈夫,我說的對不對。”楊昊用頭抵著張鶯鶯的頭,感慨地說道:“人生得一知己,死也知足了。”張鶯鶯冷哼一聲,悠悠說道:“我就知道你不懷好意。”
她生氣的時候別有一番風(fēng)情,惹得楊昊心悸蠢動。
張鶯鶯見他不懷好意,忙岔話道:“后來呢,你出兵助她了嗎?大支邇城主肯去嗎?”
“去了,他說‘大統(tǒng)領(lǐng)如此說,這場東征的功勞非我莫屬了。不過我的部屬只擅長野戰(zhàn),若他有城池,我卻不知如何對付,祈請大統(tǒng)領(lǐng)另遣一位擅攻城的上將軍與我同行。’我說‘這個我已經(jīng)為你想好了,讓余炎爐與你同行如何?你為征東大元帥,他做副帥。將來是滅他國,還是立她母子,你們可擇機而定。若滅了她的國,你們不可害她母子,厚待他的族人,將他母親送來給我。你若愿守,則國歸你,讓他回來;你若不愿,則令他駐守,你仍舊回來。’”
張鶯鶯聽了這話,眼神黯淡下來,她伏在楊昊懷里,說:“你的選擇是對的,人一旦在那個位置,只能無情無義了。”又說,“你支走了他,大石城里還有什么人駐守。”
楊昊道:“東征大軍共有契丹、回鶻、奚人馬步軍四萬四千人,余炎爐的烈火營主力馬步軍八千人,共計五萬兩千人,號稱十萬,去年八月底在大石城誓師出征,大石城現(xiàn)有兩萬駐軍,分屬五軍,主將是穆紅和閔籟。”
車廂里安靜下來,張鶯鶯伏在楊昊懷里一動不動,楊昊以為她倦了,正要勸她躺一會,忽聞外面?zhèn)鱽硪魂嚰贝俚鸟R蹄響,只見一支馬隊呼嘯著而來,人數(shù)約有三十人。
楊昊并無一絲一毫的驚慌,負責(zé)殿后的警衛(wèi)必定是驗明了正身才放過來的。
馬隊近了,領(lǐng)頭的是七個女騎士。
楊昊欣喜地叫道:“鶯鶯,熱心的欣欣古爾錄來迎接你了。”
女子卻怏怏不樂,撒嬌地說:“我寧愿她不來。”
楊昊的馬車單獨出列,欣欣古爾錄已經(jīng)勒住馬,她看到丈夫從馬車上下來,正深情地望著她,她的心都醉了,她不等馬站穩(wěn)就跳了下來,饒是她騎術(shù)精湛,也差點跌了一跤,她張開雙臂,呼喊著奔向她的丈夫。
但喜悅的心情立刻墜入冰窟,她望見丈夫笑盈盈地從車上又牽下了一個姑娘,女人的直覺告訴她來者不善,這個負心的漢子。她陡然停住腳步,怒視著楊昊。
楊昊向她招手:“我快樂的小鹿,你怎么不動了?”
欣欣古爾錄把嘴唇一咬,轉(zhuǎn)身跑到楊美馬前,從馬背的行李里抽出一根棒子,怒氣沖沖地奔那個女人去了,女人慌忙躲在楊昊身后,祈求庇護,這讓她更加惱火。
她舉起棒子,惱羞成怒地沖了過去。
楊昊一把抓住她的棒子,劈手奪了過去,沖她吼道:“悍婦,你又要做什么?”
她把眼一瞪:“你休管,我要用皇帝的棒子打走這個唐人狐貍精。”
楊昊笑了,說:“狐貍精?誰是狐貍精?你看清楚了,她也是個契丹人,你拿大唐皇帝賜的棒子打契丹人的狐貍精,合適嗎?”
欣欣古爾錄顯然沒弄明白這里面的彎彎繞,一愣神的功夫,楊昊已經(jīng)用足了力氣,把那根唐朝皇帝親賜的鞭打六宮的棒子扔進了河里,瞬間不見了蹤影。
欣欣古爾錄詫異地說:“你……這是皇帝賜的。”
楊昊大咧咧地說:“皇帝已經(jīng)駕崩了,他賜你的東西已經(jīng)沒用了。”
這個樸質(zhì)的草原姑娘既聽不懂駕崩的意思,也搞不清先皇御賜之物并不會因為皇帝升天而絲毫減損效力。她眨眨眼,一時不知所措。
張鶯鶯很理解這位楊門正妻的困窘,就小聲地解釋道:“大唐的皇帝已經(jīng)病逝升天了。按照禮制,他御賜之物,不能再啟用,所以,姐姐,您的那根棒子不管用了。”
欣欣古爾錄盯著張鶯鶯,歪著頭,眼珠子一輪,疑惑地問:“你不是鶯鶯姑娘嗎,你是他的侄女,怎么能做他的妻子呢。”
張鶯鶯臉?biāo)⒌丶t了,欣欣古爾錄臉又轉(zhuǎn)向楊昊,想討個說法。楊昊哈哈一笑,摟著欣欣古爾錄,說:“借一步說話,借一步說話。”他摟著妻子去了河邊,向她解釋為何侄女變妻子的原因,他手舞足蹈,吐沫亂飛,說的暴跳如雷的草原妻子一愣一愣,竟是無話可說。
嘩嘩的流水聲遮掩了他們說的話,張鶯鶯聽不清楊昊具體跟她說了什么,但從他的姿勢可以看出,楊大忽悠把草原小鹿忽悠的夠嗆,她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立刻就收到了幾道凌厲的目光,楊美六人都不懷好意地盯著她,那目光狠的能吃人。
楊昊終于挎著他的草原小鹿回來了,小鹿?jié)M臉紅光,眸子里充溢著濃濃的愛意。她向楊美、楊目宣布:“這位鶯鶯小姐,以后和我們是一家人了,你們要向?qū)ξ乙粯佣Y敬她,你們瞪她的眼,如同瞪著我。”
楊美、楊目還有些老大不樂意,張鶯鶯已經(jīng)乖巧地上前去行禮了,她一口一個姐姐,叫的楊目、楊盼開懷大笑,楊巧、楊笑沒了敵意。最固執(zhí)的楊美,也收起她那道濃眉,嘴里卻咕噥著:“棒子扔了,家里還有打人的鞭子呢。別以為叫幾聲姐姐就太平無事了。犯在姑娘手里,一樣打你個滿地翻。”
商隊繼續(xù)前行,欣欣古爾錄坐不慣車,仍舊和六姐妹騎著馬。
張鶯鶯總算去了一樁心事,心情很好,臉頰紅潤潤的。
她悄悄地問楊昊:“打人的鞭子是怎么回事?”
楊昊道:“那都是舊事了,回去我就收了她的鞭子。”
張鶯鶯咯咯地笑了起來,她掩著嘴越笑越狠,笑的渾身亂顫,好容易才止住了,她對楊昊說:“你那根鞭子是收不回來了。它呀,已經(jīng)被你的小鹿給弄丟了。”
楊昊想到欣欣古爾錄那副顧頭不顧尾的樣子,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