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孤坐在窗下低頭繡花,楊昊看著一陣心酸,草原上騎馬射箭的巾幗女英竟已被這牢籠折磨成了繡花女。看到楊昊走來,月孤放下繡框站起身來,低著頭沒有說話。牢頭識趣地關(guān)上鐵門退了出去,屋中恢復(fù)了冷冷清清。
楊昊注意到在屋子南側(cè)靠窗的墻上新修了一道門,門上掛著一把碩大堅固的銅鎖,但鑰匙就插在鎖孔里,這意味著月孤隨時可以走出牢房到小院中去散散步。
能有如此“創(chuàng)意”的,不用說應(yīng)該是關(guān)索。旁人即使有這個念頭,也沒有這個膽量。軍法司判月孤終身幽禁,幽禁在什么地方則并沒有明確。楊昊原本想在后花園中辟出一座小院,讓月孤住在里面,即使她自己不愿意出來,自己也有時間經(jīng)常去看她。但這份好意被月孤斷然拒絕了,楊昊忘不了她拒絕自己時的眼神,冷漠而幽怨,每每想起心里就又酸又痛。。。
在豐州大牢里服刑雖是月孤主動要求的,卻仍急壞了法曹判司蒙浪,他拿捏不準對月孤的幽禁究竟該怎么幽又該怎么禁,后來經(jīng)人指點這位五十多歲的老吏深夜敲開了關(guān)索的門,向比自己小兩倍的年輕后輩討教主意。
關(guān)索指點他,幽禁的第一要義是居住的環(huán)境要清幽安靜,不得有閑人去打攪,第二,既然是禁,就不能隨意讓她走出豐安大牢,特別是不能走出防御使大院,否則律法威嚴何在?
蒙浪豁然開朗,千恩萬謝地去了。回到大牢后,他便把自己的公事房騰了出來,改建為一間雅致的牢房作為月孤的服刑之所。張伯中曾經(jīng)來看過,望著窗外的一塊黃土地說了句:“是不是太單調(diào)了?若是起風(fēng)還會有沙子灌進屋子來。。。”蒙浪會意,張伯中一走,他立即帶人將那片空地上鋪上了草,種上了花,蔥蔥綠綠的甚是好風(fēng)景。
不久關(guān)索也過來看了一趟,臨走的時候他走到南墻窗戶前,端詳了一陣小花園,然后在墻上拍了一巴掌就走了。
蒙浪斷定他這一拍定有緣故,于是又想了三天三夜,老妻見他嘴里整天嘀嘀咕咕的叨嘮個不聽,于是就追問緣由。蒙判司據(jù)實相告。老妻一拍掌:“這還不明白,他是嫌那堵墻礙事嘛,你在他拍過的地方開道門就是了。”蒙浪恍然大悟,抱住老妻就親了兩口,駭?shù)睦掀揲L著嘴半天合不上。第二天蒙浪就召集人手,親自坐鎮(zhèn)指揮,在墻上開了一道門。。。理由是方便花木匠到小院中修剪花木。
楊昊取下鎖扔到了一邊,推開小門走進小院,不過一畝見方的地方,東北角有幾株槐樹,南面沿墻是一叢月季花,月季花叢旁邊挖著一眼水池,池水用來澆灌花木,有人還在里面養(yǎng)了幾條魚,天陰氣悶的時候常能看到魚探頭吸氣。這算是庭院中唯一的活物了吧。靠近小門旁安放著一張石桌和三個刻花石墩。
楊昊問月孤:“外面空氣好,為何非要躲在屋里?”
月孤沒有回答楊昊的問題,卻問:“為何又要囚禁我的父親?”
楊昊不明白月孤身處牢房何以能知道蠻老唔被軟禁的事,于是答道:“你父親興兵攻破寧邊縣,殺害寧邊縣令朱永,屠殺無辜百姓,按律應(yīng)當斬首。。。”
月孤憤然落淚道:“按律我也應(yīng)該殺頭,你為何不殺我,卻要把我像羊一樣圈禁在這?我寧可被你殺死也不愿再過這樣的日子。求你殺了我,把我的尸首埋葬在大草原,我會下輩子也感激你的。”
聽了這話,楊昊莫名地煩躁起來,賭氣說道:“不是我不想殺你,是我不能殺你。你甘心為人利用,謀刺親夫,不但不知悔過,竟還抱怨我把你囚在這里?你不想呆在這,我偏要你呆著,待到你慢慢老去為止。”楊昊摔門而去,渾然不顧身后月孤捂面痛哭的聲音。
原本是想重溫舊情,卻沒想鬧了個沒臉沒皮,楊昊后悔又自責,臉色陰沉難看。大牢門口,迎面撞見了晴兒和丫鬟金鈴,金鈴的手里提著一個食盒。。。見了楊昊,就悄悄地把食盒往身后藏,眼神不自然地瞟向了晴兒。
晴兒沒想到楊昊會來,狹路相逢,想躲也來不及了,見到楊昊陰沉的臉色,猜想他在月孤那碰了釘子。晴兒太了解他的個性了,這股無名火若不找個地方發(fā)泄一下,他會一天都不痛快的。她心里暗暗叫苦,這好人真是做不得,自己好心好意做了些點心來看月孤,竟要無端地要做他的出氣筒。
晴兒咬了咬牙,勉強地擠出一點笑容,雙手卻緊張地搓捏著手絹,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楊昊鼻子里輕輕地哼了聲:“既然來了還不進去。”說過這句話他就走了過去,破天荒地竟然沒有沖誰發(fā)火。
“嚇死我了。”金鈴拍拍心口,暗自慶幸。。。
晴兒瞪了她一眼,冷哼了一聲:“有什么好怕的,他還能吃了你不成?”
金鈴沒敢吭聲,心中卻暗自搗鼓:“我哪又說錯了,一腔斜火竟沖我來撒?”
……
楊昊是第一次到夏州,從城市的規(guī)模來看,夏州比豐安要大的多,但遠不及豐州繁華。
孟博昌親自出城迎接楊昊,一年多不見,孟博昌似乎一點也沒有變,還是那副高高瘦瘦、清清冷冷的樣子,看人的眼神也還是一股居高臨下的氣勢。他跟晴兒和呂芮打了招呼,然后問小魚:“你就是他的老相好小魚么?”
小魚也學(xué)著他的腔調(diào)說:“我就是小魚,你就是他老友孟博昌嗎?”
孟博昌愕然無語,眨眨眼不說話了。。。呂芮捂著嘴吃吃地笑個不止,楊昊怕孟博昌下不來臺,就瞪了她一眼,呂芮再無撐不住了,放肆地大笑起來。
晴兒趕忙說道:“我們還是先進城看看小侄子吧。”小魚拍了一把呂芮:“別傻笑了,讓人家多難為情。”呂芮好容易才止住笑,但憋的很難受。孟博昌算是怕了她了,于是對楊昊說:“你不是想看看我的馬場么,走,我陪你去轉(zhuǎn)轉(zhuǎn)。”一個“陪”字說的楊昊心里頗生感慨,在自己的印象中,孟博昌跟自己說話從來都是居高臨下的,看來真的是今時不同往日了,連生性孤傲的孟大帥也開始高看自己一眼了。
孟博昌的馬場在夏州城西,占地數(shù)千畝,馬場里飼養(yǎng)著一千匹只適合拉車馱物的劣馬。《侗塞協(xié)議》里回鶻人承諾不干預(yù)豐州與曲澤部的糾紛,楊昊決心利用這個機會出兵曲澤部,獲得曲澤部飼養(yǎng)烏龍駒的技術(shù)。。。自己來繁育這種優(yōu)良馬種。烏龍駒實在太優(yōu)秀了,有了它,就再也不必為草原上那些來去如風(fēng)的游牧部落頭疼了。
豐州有許多地方適合建馬場,但楊昊不想讓這種技術(shù)擴散到周邊的游牧民族哪兒去。夏州深處內(nèi)地,比豐州更容易保密。
因此《侗塞協(xié)議》剛剛簽訂,楊昊就寫信給孟博昌,勸其將馬場騰空用來飼養(yǎng)名貴的烏龍駒。但一直未得孟博昌的正面回應(yīng)。這次來夏州,楊昊是憋著一股勁要說服他改弦更張。孟博昌主動帶自己來看馬場,這是一個好兆頭,但楊昊心里也明白,這離他點頭同意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
“你說的天馬究竟是何模樣,可否讓我見識見識。。。”
孟博昌聽過烏龍駒之名,但并沒有親眼見過。對這種傳的神乎其神的馬他頗有些不以為然。以他的個性若非親眼所見,就算你說破大天,他也不會真正相信。楊昊決定讓事實來說話,讓他親眼看到烏龍駒的神俊之處。他向身后招了招手,衛(wèi)士張朗騎著一匹骨架高大的瘦馬走了過來。
“這就是傳說中的天馬?”孟博昌臉上籠著一股濃云。烏龍駒的外貌太不起眼了,一副骨頭架子又大又瘦,皮毛灰不溜秋的,這哪有半點天馬的樣子?
“兄弟,咱們賽一圈如何?”張朗向孟博昌身邊一名騎河西馬的小校發(fā)出挑戰(zhàn)。
小校撥轉(zhuǎn)馬頭問:“怎么比?”
張朗指著兩里外的一株大樹:“繞過那棵樹再回來。。。”
“走”小校打馬便走。這完全是孟博昌的風(fēng)格,說做就做,毫不拖泥帶水。
“駕。”
張朗沒想到對方反應(yīng)會這么快,在他催馬起步的時候,小校至少已經(jīng)竄出去二十幾丈了。孟博昌嗤地一聲冷笑:“這就是你帶的兵么,這還用的著比么?”楊昊沒有吭聲,張朗之所以反應(yīng)這么慢,是他事先交代的,為的是要徹徹底底折服孟博昌。
盞茶工夫不到,兩匹馬便先后繞過大樹往回跑了。去時小校領(lǐng)先張朗二十幾丈,回來時兩馬已經(jīng)基本是并肩而行。眾人不免嘖嘖有聲,孟博昌卻緘口不言,兩人的騎術(shù)相差無幾,張朗能后來居上,原因只能歸功于他座下的馬好。距離終點還有半里地時,張朗沖小校喊了一嗓子:“兄弟,我先走了。”他雙腿一夾,烏龍駒突然騰開四蹄,嗖地竄出去一大截,如天馬下凡一般,頓時將小校遠遠地拋在了身后。
眼看著張朗連人帶馬迎面而來,孟博昌的侍從不免都心慌膽顫,因為按照常理在這么近的距離內(nèi),是如論如何也勒不住馬的
但孟博昌沒有動,誰又敢動?
“吁——”
在距離人群還有三四丈遠的時候,張朗一收馬韁,急速奔馳的烏龍駒突然收住四蹄,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了原地。人群頓時爆發(fā)出一陣驚叫聲。張朗在落后二十丈起跑的情況下,反將騎河西馬的小校拋出近三十丈遠,且能在急速奔跑中突然收住腳,兩種馬孰優(yōu)孰劣已是一目了然。
孟博昌沒話說了,他叫過打理馬場的牙將肖云澤:“十天之內(nèi)把這里騰空,馬廄要仔細洗刷一遍,準備迎接天馬入廄。”孟博昌的話從來只說一遍,下面的人對他的命令不敢有絲毫質(zhì)疑。管馬校尉肖云澤皺起了眉頭,十天之內(nèi)要處理掉數(shù)千匹馬,也確實太為難他了。
“把這些馬都給我吧,我的農(nóng)場里用的著。”楊昊幫他出了個主意。
“給你可以,現(xiàn)錢交易,概不賒欠。”孟博昌板著臉毫不讓步。楊昊如今是財大氣粗北國新貴,不敲敲他的竹杠那還有天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