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落珠黏著瓦邊,斑點晶瑩,滴滴答答。
朝陽微亮,庭院冷清,靜無人聲。
內廳之中,元豕坐在盡頭主位,光線昏暗角落。
他手中捧著一塊殘布,目光穿過廳堂,遙望遠方天空。
元豕已經在這兒枯坐一夜,從墨黑,直至放晴。
天邊光芒初現,一層一層黯淡下去。
這是否會是一種啟迪?
手中這塊殘布,會不會是一次機會?
元豕的手掌,再次顫抖起來。
他伸出手指,撫過殘布邊緣,撫過殘布下角,那一列凌亂字跡,“望忠貞之士,除揚獍奸佞,還大冀太平——冀王,呂伯邑,絕筆。”
最后那勾宛若利劍,破開殘布桎梏,扎進元豕胸膛。
元豕猛然翻過手掌,將那殘布蓋在手下,喃喃自語,“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照汗青?”
話語,最終是個問句。
因為他在害怕。
他不得不怕。
如今揚獍幾成冀國英雄,一己之力挽救冀國于大廈將傾。朝中權利,五得其三,風頭一時無二。
即便是剩下“其一”,以王都禁軍為首,朝中閣老次之,他們一心為冀國著想,對揚獍仍舊猜忌,故而還在觀望。
最后“其一”,皆是不服揚獍,更是猜測一切都是揚獍陰謀,只是無人牽頭,便在暗中涌動。
不是沒有機會。
可他元豕不過是小小外戚,難道真要在這種時候,撩撥虎須?
元豕低下頭,凝視掌中半塊殘布。
那些不服之人,苦于無人牽頭,苦于無由出手。
如今,最好由頭便是這半塊殘布。
冀國,甚至天下的命運,就掌握在他手中!
他能夠無動于衷?
“元豕啊元豕!”元豕咬緊牙關,低聲自語,“你不是想做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你不是想做流芳百世的忠臣?現在機會就在你面前!你在怕些什么?”
元豕捏住那殘布,青筋暴起。
他深吸口氣,終于要下定決心!
內堂,突然傳來腳步聲響。
元豕悚然一驚,慌亂間將殘布捏在手心,藏在身側,扭頭去看。
確實大夫拎著醫箱從內堂快步出來。
大夫到元豕,面上也有驚訝,他同樣額頭冒汗,猶豫了片刻,還是朝元豕拱了拱手,“元公子,傷患已經保住性命。”
元豕努力穩住心神,沉穩問道:“他何時能夠醒來?”
大夫擦了擦汗,瞥了眼門外,“快則一日,多則五天。”
元豕捏著殘布的手掌發抖,面上卻是慢慢點頭,“診金門口徐管家會給你。”
大夫如獲大赦,拱了拱手,便加快腳步朝外走去。
“等等。”元豕將他喝住。
大夫身體一僵,不敢亂動。
元豕寒聲說道:“今夜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對嗎?”
大夫連連點頭,“我半夜出城采摘草藥,忙了一夜,其他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
元豕這才忙一點頭,擺了擺手。
大夫飛也似快步而去。
元豕又看一眼手中殘布,方才決心,也無那般堅固。
他望了一眼天色,天邊魚肚白,已到上朝時候。
元豕將殘布塞回懷中,貼身放好,“這吳離也不一定可信,我還是謹慎行事。對,去朝堂上打探打探消息,謹慎行事。”
自言自語之中,元豕整頓精神,換了朝服,又特地去看了吳離一眼。
吳離身上纏滿白布,斷臂處隱隱滲出血來。
他如今面如死灰,雙目緊閉,呼吸微弱而急促。
元豕搖了搖頭,吩咐親信徐管家將吳離好生照顧,絕對不能讓他離開府邸。
囑托完畢,元豕才出了府邸。
馬車早已在府外等他。
元豕踏上馬車,這才發現那馬夫,不是昨夜為他趕車之人。
他頓了頓,裝作不經意地問著新車夫,“怎么是你啊老趙,老宋呢?”
“回公子。”車夫老趙面露疑惑,卻還是恭敬說道:“今天確實不該小人當班,但是老宋昨夜說是突然感染了風寒,所以連夜讓我頂班。”
“這樣啊。”元豕心中一凜,面上不動聲色,柔聲說著,“老趙,你再等一會兒,我想起來以一份奏章沒帶。”
車夫老趙自然未敢多言。
元豕快步行入府中,正遇到徐管家在前廳訓話。
他朝徐管家招了招手,徐管家便將一眾下人揮退,恭敬垂手而立。
元豕望了一眼門外,低聲說道:“方才那位大夫,還有老宋,我始終不太放心。”
徐管家聽音知趣,立即點頭,“公子盡管放心,小人明白。”
元豕鄭重點頭,“此事事關重大,做的干凈些。”
徐管家點頭應下。
元豕這才稍稍放心,出了府門,登上馬車。
馬車緩步強行。
元豕蜷縮在車內角落,瞇上雙眼深深吐氣。
不過一夜時光,他已覺心中沉重萬分,仿佛行至他錯半步,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在這狹小馬車之中,他總算可以松開心弦,放松片刻。
不知不覺,元豕陷入夢境。
在夢中,他坐于王座之上,將揚獍頭顱,踩在腳下。
可沒等他洋洋得意,那揚獍頭顱猛然睜開眼來。
門中元豕驚得滾落龍椅。
揚獍頭顱懸空飛起,張開血盆大口,朝他死命要來。
渾身一顫,元豕從夢中驚醒。
他晃了晃腦袋,已是一身冷汗。
“哆。哆。哆。”
馬車外傳來敲擊聲響,車夫老趙輕聲說道:“公子,到了。”
元豕這才回過神來,抹了抹額上冷汗,出得車來。
入朝不得跟著隨從,元豕也是明白規矩,便孤身入門中。
元豕身為外戚,也有文官身份。他從光興道至內左門,還要不少距離。
此時深秋,天泛魚肚白,宮中道路仍舊漆黑。
而自古以來,為杜絕火患,道中皆無燈火。
有言“戊夜趨朝,皆暗行而入,相遇非審視不辨”。
為了避免黑夜意外,眾多官員便會等候一處。每每朝會若是有公文攜身,可獲御燈引道。“無光”官員們,便借著這“御燈”一同前行。
平日里元豕作為外戚,自持身份,即便“借光”,也不會與這幫朝臣有太多交集。不過今日,他便是為打探消息而來。自然而然,與那些朝臣站的近了,找著個交好刑部官員隨口說著,“廖大人,沒趕著上一班光?”
廖大人年事頗高,見到元豕說話似是有些意外,卻也小聲回答:“方才那班御燈走得忒快,老夫年紀大了,便沒趕上。”
說著,廖大人還打了個哈欠。
元豕問道:“廖大人為國操勞也是辛勞,我看大人面色有恙,可是身體有所不適?”
廖大人擺了擺手,“別提了,昨夜只睡了一個時辰,困的。”
“哦?”元豕立即來了興趣,面上卻保持平靜,小聲問道:“昨夜暴雨,廖大人可是被雷雨驚擾?”
“雷雨老夫怎么會怕。”廖大人搖了搖頭,“還不是又出了事。”
元豕忍住激動,平靜問道:“什么事情?”
廖大人看了看四周,又搖頭苦笑,“老夫也是疑神疑鬼了,這事情說不得一會兒所有人都要知道。”
元豕沒有催促,也沒說話,只是靜靜聽著。
廖大人又看四周,才小聲說道:“揚大都督,有一位親衛,喚作吳離,公子可知道?”
元豕心頭一突,強裝鎮定,“自然知道,吳離身手了得,深得揚大都督其中,這事情,朝中人盡皆知。”
廖大人再次壓低聲音,偷瞄四周,湊到元豕耳邊說道:“昨天夜里,吳離府上被人一把火燒了個干凈。家中妻兒更是被人劫走,下落不明。”
元豕心神猛跳,咽了口唾沫,繼續問道:“可知道是誰做的?”
廖大人沉聲說著,“現場探查,或許是揚大都督。”
聽到揚獍之名。
元豕腦中立即想到那半塊殘布,此刻就貼身藏他胸口。
那塊殘布,便如同烙鐵一般灼熱異常。
他立即想到一種可能:揚獍暗害冀王,而他親信吳離或許是為自保,也或許是心向冀國,偷偷留了證據。
證據便是那半份遺詔。
最后也不知為何事情敗露,終于被揚獍發現,慘遭滅口。
而吳離武藝高強,突出重圍,最終被元豕鬼使神差救下。
這簡直就是,天降機遇!
元豕心中一陣激蕩,還想問些細節,卻見到廖大人退開兩步,收起面上所有表情。
隨后,一輪光暈,出現在元豕腳下。
原來又是“御燈”到達,也不知是哪位高官。
元豕回過頭去,渾身一顫。
揚獍背著雙手,身側引著“御燈”,正站在元豕身后。
“大都督。”元豕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揚獍目光從他身上掃過,微微一笑,“想不到今日遇到了白蓮公子,也是我揚某人榮幸。”
元豕趕緊搖頭,“大都督可不能這么說,如今冀國可全要仰仗大都督了。”
“元公子不必恭維,正巧……”揚獍面上微笑絲毫不變,目光冷冽,“揚某人有一件事情,想問問元公子。”
元豕額頭冒汗,揚獍只是站他面前,看著文文弱弱,不說幾句話,卻有一股氣勢。那雙眼睛,仿佛能將他生生刺穿。
他卻不能露出馬腳,恭敬回應,“大都督盡管問,在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也無甚大事。”揚獍微瞇雙眼,淡淡問道:“揚某人聽聞元公子昨夜在‘靜寧閣’中喝酒,直至深夜才歸。”
聽到這里,元豕已經背脊發涼。
揚獍繼續問道:“不知道元公子,有沒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或事?”
元豕頃刻汗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