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高懸,夜靜謐,風(fēng)無息。
竹林坡上,竹制小屋,原是許老爺子居所,這一年來,便成了林火住處。
最應(yīng)安眠之時(shí),林火卻仍未入睡。
他蓋著棉被,雙手枕在腦后,呆呆地望著房梁,沒有絲毫睡意。
他的雙眼,似乎穿過屋頂,穿過時(shí)空,回到那些歲月,回憶與虎哥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
小時(shí)候,他總愛跟在李虎身后。
李虎膽大,林火啥也不懂。李虎便帶著林火,上樹掏鳥蛋,下河捕青魚,隔三岔五要和陸多金打個(gè)群架。
有次很是過分,李虎因?yàn)楸巢怀鰰凰桔酉壬榱巳浭中摹K睦镒匀皇呛懿环猓?dāng)即領(lǐng)著林火在先生回家路上,挖了個(gè)深坑。
糾集了一幫伙伴,就在路邊守著。
先生照常歸家,路過此地,一腳踏空,半個(gè)身子陷進(jìn)洞里。
李虎一聲呼嘯,那伙少年拎著鐵鍬圍困上去,套上麻袋,一人一鍬土,把先生活活埋了半截。
事情敗露,私塾先生告上門來,許老爺子勃然大怒。
兩人跪在院里,惴惴不安,不敢吱聲。
許老爺子唯一一次,抖起了雞毛撣子,劈頭蓋臉便是一頓猛抽。
可抽了一刻鐘,卻沒有一撣子抽到林火身上。
不是老爺子裝腔作勢。而是李虎,將林火死死護(hù)在身下,自己擋下了所有抽打。他一邊咬牙堅(jiān)持,還不斷安慰林火,“林子不怕,有哥在,有哥在……”
那日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往日歡顏似乎就在身邊。
林火濕了眼角。
他從貼身內(nèi)袋中,掏出一張字條。
紙上字跡,因?yàn)橥醭悄菆龃笥辏呀?jīng)模糊不清。但他依舊貼身藏著,生怕遺失這最后的念想。
他不由想起一年前的那天。
他從布袋中,撿出虎哥右手。
跪在雪中,哭得肝腸寸斷。
他以為就此人鬼兩隔。
他以為兄弟情義,再無可能相擁傾訴。
可今天,左徒先生的話,再次帶給他希望。
虎哥,還沒死。
虎頭幫,還沒亡。
“誰欺負(fù)你,告訴哥,哥替你出頭。”
眼淚,奪眶而出。林火雙手摸索著紙片。紙上話語,仿佛就在耳邊。
林火并不要虎哥出頭,他只想與他,再見一面。
離山的決定,成了必然。
他注定要離開這里,畢竟他入九霄,只是為了跟隨老爺子的腳步。并未想過名揚(yáng)天下,也未想要流芳百世。
只是他這一走,有些人,還是放心不下。
他們。
她。
林火翻身而起,披上外套,徑直走向書桌。
或許該給他們留封書信。
他點(diǎn)起燈,鋪開信紙,緩緩研磨,腦中思索著所有辭藻。
可等到他提筆沾墨,卻提筆忘言。
有太多想說,又都說不出口。
筆尖濃墨,點(diǎn)滴落在紙上,林火終究放下軟毫,起身收拾行囊。
他舍不得這些朋友,舍不得她,但明知兄弟消息,如何能夠無動于衷?即便兄弟遠(yuǎn)在天邊,他也必定踏遍千山萬水。
否則,林火還是林火?
他必須下山!
若是怕離別傷感,那便不告而別!
他的行囊不大,盞茶功夫便已收拾完畢。
他取了劫劍千磨,又看了魔刀萬擊一眼,最后也取了過來,挎在腰上。江湖兇險(xiǎn),總得有些保障。
他又望向廳內(nèi)貢桌,將紀(jì)浩骨灰瓶帶在身上。他曾答應(yīng)紀(jì)浩,送他歸鄉(xiāng),此次下山,正好完成誓言。
等他收拾妥當(dāng),背著布囊,推開房門。
月光照進(jìn)屋里,拉長他的影子,將他印在地上。
他最后一次回頭,環(huán)顧屋內(nèi)。
一年前,他匆匆而來。
一年后,他匆匆而去。
就像是孩子終將離開父母,自己出門闖蕩。林火離開老爺子的故居,邁向新的未知旅程。
孤身上路。
古語有云,“獨(dú)行者,其行必速。”
林火輕裝上路,朝著山門行去。
天未放光,林火披星趕月,只是行過的那些景物,讓回憶歷歷在目。
他與他們,在這林中喝過酒,在那草上舞過劍,在這石上曬過太陽,在那溪邊釣過銀魚。
終于走到洗硯湖邊。
他與她曾在此處,星海同游。
離別惆悵,滿腹心腸。
林火硬起心腸,朝“通玄”走去,腳步沉重,從未如此留戀。
當(dāng)他將要踏上浮橋,身后突然傳來一聲質(zhì)問。
“你就這么對待朋友?”
林火停下腳步,緩緩轉(zhuǎn)過身去。
呂烽,姜杉,山師陰,還有劉策,聞天,章昭平,居然還有左徒先生的孫兒,左徒明。
還有……
南柯。
他們各個(gè)穿戴整齊,甚至也已經(jīng)備好行囊。
這是要一同下山?
林火既是驚訝,又是感動,“你們,你們這是……”
“你可不要誤會。”姜杉飲了口酒,“我們可不是為了和你一起下山,在這特地等你。要知道燕王這一年中,北勝狄國,互通冀國,東懾齊國,南撫吳楚兩國,更是讓西蜀再上朝貢。他可昭告天下,將在月后春節(jié),岳山封禪。”
林火撓了撓后腦,“你們要去看封禪大典?”
姜杉勾住章昭平與呂烽肩膀,“就是如此,只是正好與你同路。”
林火心中暗笑,又看向劉策三人,“策哥,你們又是……”
劉策哈哈一笑,“我是真不與你同行,離家久了,難免有些想家。正好小天與左徒師弟,想與我一同游歷一番。”
左徒明仍是那不修篇幅模樣,“天下之大,我已讀遍萬卷書。可不行萬里路,何以自稱知曉天下?”
林火心想,劉策流亡這么多年,此次回國,必定會好好施展拳腳。他不愿明說,也沒追問必要。
山師陰卻是打了個(gè)哈欠,“我就是山上呆的無聊,想要下山耍耍。林子,你那點(diǎn)小心思,還瞞得過我們?料定你必定下山,大家一早就在這等你。”
“呸!”姜杉瞪了林火一眼,“才沒要等這個(gè)準(zhǔn)備不告而別的混蛋。”
林火也是滿臉尷尬,原想不告而別,卻沒想到,根本瞞不過任何人。
最后,他將目光望向南柯。
南柯回以微笑。
林火臉上泛紅,但他還有一絲顧慮,“你們可不要一時(shí)沖動,若是和我一起下山,便沒了閣中策論,若是影響你等前程,我……”
花袍哈哈大笑,“酒醇香自溢,哪怕陋巷深。再說了,你看我們這幾人,哪個(gè)需要名聲?”
林火微微一愣,這才反應(yīng)過來。
呂烽身份神秘,但從蛛絲馬跡來看,非富即貴,這名聲可有可無。
姜杉雖是寒門,卻從不在乎名聲好壞,自然也是無用。
山師陰更不用說,在被家族追殺,若是聲名在外,反而危險(xiǎn)。
章昭平是個(gè)書呆,平日結(jié)交下來,也是志非仕途。
南柯一介女子,要這九霄名望,也無用處。
至于劉策三人,劉策是吳國王子,流亡在外,而聞天與他莫逆之交,定然不會在意這些虛名。左徒明,那可是左徒先生孫兒,光是這個(gè)名號,已經(jīng)壓倒世上眾人。
倒是自己多慮了。
林火搖頭苦笑。
花袍見他反應(yīng)過來,笑著摟他肩膀,“好了,別在這浪費(fèi)時(shí)間。出發(fā)!出發(fā)!美酒佳人,可都在等著我呢!”
被姜杉這么一逗,林火只覺心中那點(diǎn)離別惆悵,一掃而空。
正是日出東方,林火一行人,迎著朝陽,下山而去。
古語又云,“同行者眾,其行必遠(yuǎn)。”
背后文曲閣,檐角白露為霜。
八樓之上,左徒先生憑欄而望,“他們下山了。”
大胥先生斜臥榻上,閉著雙眼,“少年人自有少年人的活法,我過往便是對博兒管束太多,才會落得如此下場。”
左徒看了大胥一眼,“弟子皆稱我為嚴(yán)厲,你才是真正薄情,孫兒喪命,竟然未落一滴眼淚。”
大胥先生睜開雙眼,“天人之境,幾近于道,合于天地,又不容于天地。有些感情,我不想丟,卻早已慢慢不見。”
左徒先生沉默無言,終是深深嘆了口氣,轉(zhuǎn)而說道:“這些孩子未經(jīng)閣中策論,實(shí)是可惜。”
大胥先生微微一笑,緩緩坐起身來。隨手一招,柜上兩卷書帛落入手中。分別印有“文”,“武”二字。
攤開書帛,大胥先生再一招手,紫毫騰飛而來,“未經(jīng)閣中策論,可這些孩子,各個(gè)可入九霄榜中。”
說罷,伏于案上,奮筆疾書。
“左徒明,古比管仲,當(dāng)世臥龍,龍眠山中,不鳴則已,一鳴!天下震動!文榜第三,不出其手。”
“章昭平,胸藏陣法萬萬幅,志存高遠(yuǎn)天地外,天文皆知,地理皆識,記于文榜,可為第六。”
“呂烽,天生神力,馬上驍將,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更習(xí)萬人敵,領(lǐng)兵統(tǒng)將,多多益善,可入武榜第三。”
“聞天,戰(zhàn)場統(tǒng)兵,不下韓信。更是骨骼精奇,天位奇才,若得機(jī)緣,三十歲,當(dāng)為天人。可入武榜第一。”
“姜杉,一雙慧眼,深諳人性,蛛絲馬跡,難逃其手。臨陣施策,決策之王。當(dāng)是文榜第二。”
“山師陰,深藏不漏,心機(jī)縝密,堅(jiān)韌隱忍,為善則天下大治,為惡恐生靈涂炭,優(yōu)劣難容,可為文榜第九。”
“林火。”說到此處,大胥先生停下筆墨。
左徒望著大胥,緩緩說道:“可是難以抉擇?”
大胥先生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也深諳命理之道,自然算過這孩子命格,實(shí)在是……”
左徒先生回過身去,重新望向窗外,“命理變化,玄之又玄,變中之變,妙不可言。”
大胥先生微微一笑,“是啊,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