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父,一個極不起眼的小城。說是城,其實最多就是一個稍大點的鎮(zhèn)子,四周用黃土勉強夯起一圈土圍子。這樣的土墻,別說抵擋正規(guī)軍的攻城,只消一縱馬差不多就能躍了進去。
城里大約有兩三百戶人家,攏共三四千人的規(guī)模。平日里便有什么小小不然的爭究,便是靠著鎮(zhèn)子上的耆老,或者大伙兒公認的有名望的人的調(diào)停判決。真有大事兒,便要往應(yīng)天府去投告了。
所以,除了在收稅的時候有稅吏下來走一圈,這個小鎮(zhèn)基本處于一種散養(yǎng)的狀態(tài)。這種現(xiàn)象在北方地區(qū)很普遍,也是北方之所以多匪盜的一個原因。
在這樣的地方,甚至可以說,綠林中的勢力要遠遠大于官府。張先選在這里動手,便是基于這個基礎(chǔ)。這一點上,頗有些后世某個時期的氣象。唯一不同的只在于主事者的身份而已。
天山勇的千人隊到達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鎮(zhèn)子上能跑的,早早就躲到了山里。整個鎮(zhèn)子幾乎全空了,只剩下一些實在走不動的老弱,張著麻木空洞的眼神,冷冷的迎接豺狼的光顧,等待著那不可知的命運。
好在天山勇此行,身負著金主的使命,所帶的兵卒又是精悍的斡魯朶,相對普通軍伍來說,軍紀(jì)要嚴(yán)明得多。又加上天山勇不欲節(jié)外生枝,下了嚴(yán)令不得惹事,故而,一千人進城后,雖也有些騷亂,卻很快便平復(fù)下來。
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客棧被各謀克所占。天山勇和只爾擴朗,在一隊親兵的護持下,住進了鎮(zhèn)上最好的一戶人家。這戶人家中,只剩下十幾個老家人,主人家早就躲了出去。
除了這些當(dāng)官的,剩下的普通士卒們,便依著各自的編制,分散到臨近客棧和天山勇居住的附近的民宅。沒人的自然不必廢話,有人的直接叉出去算完。
再剩下的事兒,就是安排巡邏和生火做飯了。當(dāng)然,這些事兒自然都由只爾擴朗負責(zé),作為第一頭領(lǐng)的,又身負扮演簫達先大使的天山勇猛安,是絕不會掉了身價做這些的。
自然,這不免又招致了只爾擴朗背地后,以最惡毒的詛咒,上千遍的親切問候天山勇家十八代以上的所有女性親屬,并表示了自己愿意與她們發(fā)生一些超友誼接觸的咒怨。
一切都很順利,除了在生火做飯時,有個別士卒發(fā)現(xiàn),這些個窮的令人發(fā)指的人家中,居然有一樣?xùn)|西不缺。那就是油。
這個小鎮(zhèn)似乎平日里就是靠這個為生的,家家戶戶都備著或三五罐兒,或兩三罐兒油。
除此之外,就是草垛木柴也不少。但隆冬臘月的,家家戶戶都要燒火取暖,尤其貧苦人家,有些柴草,實在不算什么奇怪的地方。
所以,當(dāng)只爾擴朗巡視了一圈兒后,托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居住的地方,只簡單向天山勇提了一嘴后,便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己房間,絲毫沒注意到天山勇那一瞬間蹙眉的表情。
冬日的夜晚降臨的極快,黑暗很快便將整個小鎮(zhèn)籠罩。軍卒都是精銳,用完飯后便倒頭就睡,并沒什么噪雜之說。
整個鎮(zhèn)子,除了街上巡視的火光外,便唯有四周土墻后,燃起的幾堆篝火。
夜,很靜
。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了,待到將將四更時分,連街上巡視的火把也開始漸漸少了。
某處院子中,幾個白天滯留下來的老者,忽然睜開了眼睛,相互對個眼神,眼神中原本那種空洞麻木再也不見了半分蹤影,代之而起的,卻是一片森寒的殺機。
幾個人飛快的跳了起來,在墻頭略一張望,便若貍貓般翻了出去,幾個閃身便融入了黑暗之中,那份矯健,若是只爾擴朗能看到的話,定會當(dāng)場驚掉下巴頦兒。
黑夜中,忽然有火光跳躍,先是幾點,但很快便連成一片,那速度之快,讓首先發(fā)現(xiàn)異常的巡邏兵差點當(dāng)場石化。除非神跡,要不怎么可能說起火便突然小半個城就著了呢?
“走水……”
兩個字剛剛出口,還不等完全放出聲來,黑暗中不知哪里飛出一道黑影,噗的一聲悶響過去,那金兵腦門上便忽然如同爆開了一朵艷麗的鮮花,紅艷艷的,充斥著妖異的色澤。
旁邊幾個金兵齊齊面色大變,還不待反應(yīng),但聞空中連續(xù)幾聲劃空之音響起,卻全然看不見任何箭矢,只覺得額頭上一陣劇痛,便相繼撲倒在地,鮮血合著腦漿,極快的蔓延開來,飄起一陣濃郁的血腥氣。
黑暗中,一個嬌小的身影得意的晃了晃手中的彈弓,正要再去找下一個目標(biāo),卻猛見鎮(zhèn)子中那處最好的房屋院子內(nèi),先是一點火星跳起,隨即便蓬的一聲燃起一片大火。火光中,十幾個矯健的黑影四下縱躍,只片刻間,便將四周院落的柴草點燃,霎時間,沖天的火光肆虐開來。
諾大的火光,終于將金兵驚醒,接連的長聲吆喝中,安靜的小鎮(zhèn)霎時間混亂了起來。
嬌小的身影嘴巴愕然張大著,完全不明白怎么劇本竟臨時改了。眼下火勢尚未來得及連成一片,外面接應(yīng)的人也不知有沒有全部到位,怎么動手放火的,就先點了最重要的地方呢?
這一打草驚蛇,還如何甕中捉鱉?啊,不是,應(yīng)該是甕中燒鱉才對。
又急又惱中,一時竟忘了再注意隱藏身形,沖天的火光,不知不覺中,卻將她暴露了出來。
“那里!那里有人!”
不斷從各處房屋中奔竄出來的金兵,猛然發(fā)現(xiàn)了她的身影,登時不迭聲的大叫起來。叫喊聲中,有那手快的已是張弓搭箭,頓時便齊齊向著她這邊射來。
火光中,瓊英一張小臉兒登時白了,哪還敢再停留片刻,仗著自己體型小,小身子一矮,已是跐溜一下,急急的竄了下去,身后隨即響起一片聲的追喊聲。
半城的混亂中,另外尚自黑著的幾條街道上,幾個正要去點燃引火點的老者猛然頓住步子,同時駭然回身,幾個縱躍聚到一起,望向那邊的大火,不約而同的驚呼出聲。
“怎么回事,不是約好了先在外圍放火嗎?是誰?是誰先本著點子去了?”
“沒啊,老四、韓七、鄭幺兒、你、我,這不都在這兒嗎?其他幾個負責(zé)那邊的,火也是剛剛燒起來的,應(yīng)該不會有別人了啊,這……..這…….”
“遭了!英兒小娘子還在那邊呢,這火一起,豈不連她一起困
住了?怎么辦?”
“…….沒辦法了,快,老四、韓七你們先往城門那邊去,沿路能放火就放火,沖出去告訴莊主他們,計劃有變,讓他們派人進來接應(yīng)。我和老幺兒往回找,去尋瓊英小娘子,快,快走!”
幾個人簡單商量幾句,急匆匆分頭去了。
這邊廂,大屋中十幾個身影急急在院中各個房中飛躍,片刻之后,已是匯合到一處。
中間一人,正是白天林中伏擊天山勇的那個拎著巨弓的瘦長身大漢,此時火光之中,明暗不定的光影下,臉上不由露出焦急之色,怒聲道:“找到了沒有?不說住在此處嗎,人呢?”
眾漢子面面相覷,都是不知該如何回答,大漢一顆心不斷下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升上了心頭。隨著又幾個人不斷的回報,終是臉色徹底陰沉下來。
白天他們從道上撤下來,仗著一人多馬,只在一個時辰里,便先一步進了單父鎮(zhèn)。一進鎮(zhèn)子,卻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人正急火火的忙著往外走。
躲在暗處仔細一聽,這才曉得,原來竟有人和他們打著同樣的心思,欲要對付后面來的金兵。這下讓大漢不由的大喜,有心要和對方聯(lián)手,但想想自家的身份,怕是很難取信于人,索性便一不做二不休,留在城外一半人作為接應(yīng),他親自帶著一半人潛進這所最好的大宅,往草垛中、暗井中覓地躲了,只等晚間出來一起放火殺人。
至于那些同道中人,反正也是一個打算,想來就算事后知道,也不會有什么。只待事了之后,大伙兒各自走路就是。
他又哪里知道,張先等人卻是全不是這般算計。火固然是要放,卻不是僅僅只燒這一間房。他要燒的,是整個單父鎮(zhèn)。從外向里,先把外圍全部點燃了,里面就算發(fā)現(xiàn)了,想跑都沒地兒。而他們則帶三山五岳的眾家好漢們,只在外面埋伏好,有那沖出火城的,就直接以弓箭伺候就是。唯有如此,才能以少勝多,就算燒不死那簫達先,也可通過這一把火,盡最大限度的消滅金兵的力量。到那時,力量對比便可逆轉(zhuǎn),大伙兒再并肩子上,定要那簫達先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
打算是好的,可惜,正如蕭天先前擔(dān)憂的那樣,這額外的一股助力忽然插了進來,結(jié)果很難說就是好的。更多的可能,就是壞事!
一語成讖!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他們費盡心機對付的目標(biāo),壓根就不是簫達先,而是金人早就安排好的替身天山勇。
雖然白天有了遼國勇士的那番刺殺,也有兩人發(fā)現(xiàn)了內(nèi)幕,但可惜的是,唯一兩個知情的人都死在了當(dāng)場。瘦長漢子等人當(dāng)時遠在三百步外,便是神耳神眼,也是無法知曉的。
但更讓人悲劇的是,包括張先在內(nèi),也不會知道,天山勇不愧為金國猛安中少有的智將。他最大的長處,就是謹慎。
所以,在聽了只爾擴朗的回報后,猶豫再三,首先做的就是悄悄從后院撤離了這所最好的大宅,并預(yù)先做出了應(yīng)變的策略。
此時此刻,原本的獵人,變成了獵物。而獵物,卻反過身來,躲在暗中對獵人虎視眈眈,等待著致命一擊的機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