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兄弟,嘗嘗這個,這可是哥哥讓人剛剛從江里打上來的,這個時節,最是鮮美……..”
“……..這個這個,這叫金線蛙,卻是咱們這邊的一味美食。只可惜眼下時節稍稍有些過了,倘若四五月間,卻是最嬌嫩的。不過如今雖稍顯老了些,但此物極補,兄弟今日受了驚,卻又是適宜…….”
大帳中,一桌子的山珍海味、水陸俱陳。馬縣尉親自作陪,連連給蕭天夾菜,不時的還要解說一二。
帳中此刻坐了七八個人,除了副指揮使韓駒外,整個團練里五個隊將也都盡數被叫了來,為蕭天作陪。馬大縣尉既存了結交之心,又著實和蕭天對了眼,這番功夫便下的十足了,卻是好大的面子。
營外各帳也開了流水,除了巡視的士卒,俱在各伙長的約束下,敞開了肚皮猛吃。只是吃喝之際,自然要將這好處歸于蕭都頭名下,由此,使得眾士卒,無不對這位新扎京口縣都頭心生好感,便也是題中之義了。
此刻日已偏西,夕陽斜照,燦若鎏金。蕭天打從一早出發,歷經了一天的折騰,先是在轅門外枯站了大半天,之后又是過刀陣又是跨火海的,到了此時,也早已餓的前胸貼后脊梁了。
眼見馬振盛情殷殷,稍微推辭一番,也便順勢應了下來。此時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吃也吃飽了,喝也喝足了,目的也達到了,便起了歸去的心思。
在又和馬振對飲了一杯后,抬眼環視四周一圈,主動填滿了酒,對馬振道:“今日得哥哥如此款待,小弟心中感激莫名。眼下天色將暗,歸期在即,小弟有幾句話,且說與哥哥聽了。只是卻要哥哥休嫌啰嗦,莫要著惱才好。”
馬振一愣,皺眉道:“怎么,這便要走么?其實便今晚宿在我這兒又何妨?呃,你要說什么,直管說來就是,卻沒那么些規矩。”
蕭天點點頭,先是仰頭一飲而盡,這才誠懇的道:“小弟自海外歸來,地無一壟,身無功名,說到底,其實不過就是一介小民而已。而今得哥哥以兄弟待之,此誠然你我情誼,卻未嘗不是哥哥心胸。然則,哥哥畢竟乃是有官身的,又兼著軍務重職,若是傳揚出去,只怕于哥哥處大有不便。是以,以小弟之意,你我交情在私下盡可隨意,但在公眾處,卻仍需尊個主從上下才是。還請哥哥通達諸位兄長,日后外人面前,務必多加注意才好。”
說罷,又再斟了一杯,舉杯望向馬振。
馬振愣愣的聽著,看著再次向自己舉杯的蕭天,眼圈兒卻不覺有些紅了起來。
他以縣尉之尊,今日肯如此折節下交,雖說有意氣相投的原因,但究其根本,卻未嘗沒有投機的意思。但蕭天此時的一番話,卻句句都
在為他考慮,甚至主動要求在外人面前保持上下尊卑之分,這番情誼,可就真真的讓他感動了。想想自己的那點心思,霎時間,他忽然有了愧對蕭天的感覺。
猛然仰頭將杯中酒喝了,隨即砰的一聲,將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撂,下一刻,他已是紅著眼瞪著蕭天,呼吸粗重起來。
大帳內眾人被這一聲嚇了一跳,一時間都收了聲,滿面驚疑不定的看向這邊,寂然無聲起來。
“兄弟,你這是什么話來?!”
喘息半響,馬振霍然站起身來,大聲嚷嚷道。
“正如你所言,你我相交,義也!你事事都為我著想,難道哥哥就是個涼薄的?馬某也是個五尺高的漢子,若是貪圖名聲,卻做出那般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卑鄙嘴臉,更有何面目以對天下人?屆時莫說是你,便是眼前這幫兄弟,又有誰還肯真心從我?你如此說話,豈不枉對你我之間的緣分?這話今日說今日了,再休提起!否則,索性割了衣袍,便此斷了就是。”
說罷, 仍不解氣,大手一揮,頓時便將酒盞揮出老遠,啪嚓一聲摔的粉碎。
蕭天目光閃動,眼底得意之色一閃而逝,面上卻滿是懊惱之色,嘆道:“哥哥,你….你何必如此執著?小弟這么做,其實也是迫不得已……唉,好吧,既然話說到這兒,小弟也不妨直言了。哥哥該也知道,小弟今日來此,究竟是因何緣由。小弟暗暗揣度,無論前事誰對誰錯,王都頭那邊,怕是哥哥不會再讓他回去了的。如此一來,小弟剛進衙門,便先逼走了一位同僚,這話傳出去,小弟一個新人,日后如何做人?到時,不但哥哥清名受累,便小弟也被人戳脊梁骨,怕是不用幾日,便要給人孤立起來了,唉……”
他絮絮說著,最后長嘆一聲,已然是滿面的無奈。這番話面上全是一副退讓之意,然則骨子里何嘗不是為這事兒的起由做個注腳?
那個王定,先是告自己黑狀在前,將他逼入兇險之地;而后,竟然還敢暗中搗鬼,以暗箭驟施算計,險險沒要了他的小命。對于這種敵人,蕭天若是就此放任,又豈是他的風格?
所以,既然眼下和馬振有了這么一層關系,趁機將這話兒挑明,為的就是逼迫馬振出手,借他之手來對付這個仇敵。倘若馬振仍然置之不理,那前番一切便都等若是自打耳光了。
擅于借勢,這,向來便是蕭天最犀利的手段。
聽完他這番話,出乎意料的,馬振卻是半響沒說話,只是目光閃動,定定的看著他。
就在蕭天心中微微嘀咕起來,猜測著是不是太過著急了的時候,卻聽馬振嗓子里咕咕一笑,施施然坐了下來,淡淡的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會放他回去?他本就
是京口縣的都頭,沒事兒留在我這兒又算什么?”
蕭天微微一怔,全然沒料到他竟然會是這么回答。要知道,所有人都知道王定是他馬振的人,而今和他起了齷齪,又有了今日白天暗算那一出事兒,作為當老大的,最好的姿態就是將兩下分開,回頭各自安撫才是王道。
蕭天想要逼的,其實也不過是讓馬振做個姿態,將王定閑置起來,當然若能再打壓一番那是最好。待到自己日后站穩了腳跟,再來慢慢玩死那廝就是。
他一向都是很有耐心的。
但是現在,馬振居然說要放回王定,這,卻又是個什么意思?他微微瞇起了眼睛,靜靜的看著慢條斯理夾著菜的馬振,心中已是如風車般轉了起來。
“怎么?想不通?”馬振口中輕輕嚼著,待到咽下那口菜,這才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問道。
蕭天不語,心中隱隱抓到了點什么,卻是一時不敢確定。
“我說了,他只是京口縣的都頭而已,留在我這兒,那算什么事兒?在其位,謀其政。無論做了什么,總是要自個兒解決的,結果卻須怨不得旁人的,兄弟,你說是不是?”他淡淡的說著,眼眸中卻閃過一抹狠辣的光芒。
在其位,謀其政?!
這幾個字忽然撞入耳中,再留意到他眼中的那一抹精光,蕭天猛然間福至心靈,霎時間省悟過來。隨即,卻頓時出了一身的冷汗。
這老狐貍,可是夠狠的!
王定今日違了他的軍令,擅自出手暗算自己,他其實比自己更加憤怒。只是后來既然自己為了維護他的面子,定下了只是一場“游戲”的調子,他便不好再拿這事兒發作。
但不發作不代表著放過,偏偏自己迫不及待的跳出來,想要逼他一步,這老狐貍便當即順水推舟,索性將王定徹底交了出來。
只是京口縣的都頭!在其位,謀其政!
這前后兩句話聯系起來,分明就是挑明了將王定放棄了。沒了他的保護,王定還算什么?甚至連個普通的差役都不如。
而自己身為都頭,身后不但有縣令龐博的支持,現在更有了他馬振的放縱。那么,作為仇人的王定,落到這樣的自己手中,下場還有什么懸念?
如此一來,面上他馬振全了縣令龐博的面子,對下又賺了個不對自己兄弟下手的名聲,同時,還將去了爪牙的仇人,等若完全不設防的交到自己手中,讓自己簡直等若毫無顧忌的將仇報的淋漓盡致………..
這方方面面的,便在一瞬間做出了決斷。其心之辣,其性之狠,其算之精,是何其的老道周全啊!
這一刻,蕭天只覺冷汗直流,渾身都如浸在冰窟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