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賀千妍過得恍恍惚惚的。蕭勁雖有意陪她,但礙於自己此刻實在不該出現在賀府,他也不好在女子的身邊久留。是以,在她看似平靜地對他說了一句“我沒事”之後,他微皺著眉抿了抿脣,最終還是一語不發地離開了。
說實話,他本來還打算設個圈套,引誘李慕則幽會那個姓舒的女子——他原以爲,以賀千妍對李慕則的信任和她那執拗的性子,鐵定不會因爲遠遠地看了女子一眼,就相信他對她說的話,所以,他只好狠下心來,向她出示任誰都無法反駁的證據——可誰料想,看她現在這個樣子,好像已經信了?
蕭勁想不透賀千妍怎麼就這樣信了,因此不由自主地猶豫起來,猶豫著要不要繼續行事。
誰知,就在他沒敢再溜進賀府因而得了空並索性跑去監視那舒姑娘之後,他會意外撞見偷偷登門的李慕則。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看著一男一女在小院中似是起了爭執的景象,蕭勁猜測,怕是媳婦兒沒娶成的李慕則越想越不心安,抑或在哪裡探得了什麼風聲,故而急著想要送女子離開,可是女子不肯,兩人便各執一詞,鬧起了衝突。
如果換做是那一晚之前,蕭勁肯定會躊躇滿志地心想:真該讓賀千妍親眼看看這情景。
可現如今,他情不自禁地回憶起那夜她失魂落魄的模樣,心裡免不了五味雜陳。
他該跟她提起今天所看到的一切嗎?
正躲在暗處陷入遲疑,他無意識地擡起眼簾,瞧見了一個叫人大驚失色的身影。
實際上,在場的另外兩個人比他更爲震驚。李慕則與白衣女子眼睜睜地看著賀千妍從不小心開了門的丫鬟身邊走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二人的跟前。
“慕則哥哥,這位姑娘……長得比那天的那位,還要漂亮。”
話音落下,院子裡遽然被一片死寂所籠罩,李慕則瞠目結舌地注視著來人似笑非笑的容顏,竟下意識地護了護身邊的女子。
如此並不顯眼的動作,卻像一把刀似的,直直扎進了賀千妍的心口。
這個與她兩小無猜的男子,這個待她溫柔似水的男子,這個說要娶她護她的男子……此刻,竟然當著她的面,緊張另一個女子?好像生怕她要對那女子不利?
尖銳的疼痛從胸口漸漸地蔓延至全身,賀千妍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裡,交錯的雙手看上去毫無動靜,實則早已有指尖不自覺地掐入皮肉之中。幾乎同一時刻,李慕則一下子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適才不由流露的緊張,根本就是在自掘墳墓。
然誰人能料,他剛要開口替自己辯解,身旁的女子就不緊不慢地提起衣裙,朝著賀千妍福了一福。
“民女舒婉,見過郡主。”溫婉柔順的話語輕輕入耳,就著其曼妙婀娜的身姿,竟叫人生不出厭惡的情緒來。
呵……這個女子,貌若天仙,性子柔和,遇事沉穩,連說話的聲音都這麼好聽,饒是她這個被矇在鼓裡的李家準兒媳都沒法對之心生厭恨,想必是非常討得男子——尤其是李慕則的歡心吧?!
如此思量著,賀千妍抿脣不置一詞地看向李慕則,恰逢他努力壓抑著心頭的慌亂,強作鎮定地解釋說:“小妍,婉……婉姐姐她是我的遠房表姐,我們……”
“慕則哥哥不記得了麼?就在你離京的那一年,我們出城到月老廟去的半路上,曾經見過舒姑娘。”然而,讓李慕則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話才起頭,對方隨即壓來的寥寥數語就如當頭一棒般,徹底讓他懵了腦袋,“倘若她真的是你的遠房表姐……或者僅僅是你的遠房表姐,你又何必要慌慌張張的,假裝與她素不相識,還騙我說,是去給一個迷了路的姑娘帶路呢?”
平靜到彷彿毫無漣漪的反問出口,不光是李慕則錯愕到無言反駁,連一旁的舒婉都不能不暗歎其驚人的記憶力——當時,他們掩飾得可謂是天衣無縫,根本沒有惹來她分毫的懷疑,時隔多年,她怎麼可能還記得起這麼平常的一件小事呢?!
尚來不及多言的男子和本打算從容應對的女子皆是瞠目結舌地立在那兒,看著賀千妍蒼白的面容上漸漸浮現出一抹悲哀的笑意。她沒再多說半個字,就收起了笑容,面無表情地回過身去。
如同來時一樣,她昂首挺胸地面向大門,穩穩當當地邁開了腳步,唯有那不由分說自眼眶溢出的淚水,在無聲地訴說著她此刻的悲慼。
她想起了彼時竹馬繞青梅的天真無邪,想起了大紅蓋頭被揭開時兩人的相視而笑,想起了驚聞他暴斃噩耗之後的痛徹心扉……上一世和這一世的回憶交錯著翻涌而出,令她的那顆心終於痛得發麻。
她以爲,他會是與她相守一生的人,所以,她願意爲了他去遵從母親的教誨,努力做一個三從四德的好妻子。可誰能未卜先知,到頭來,一切都只是她一廂情願的錯覺,那些或甜蜜或辛酸的往昔,皆是鏡花水月夢一場。
現在,夢醒了,她也該醒了。
沉浸在悲傷苦痛中,賀千妍目不斜視,自然不會留意到身後意欲攔她的李慕則以及先一步將他攔下的舒婉,她只是渾渾噩噩地走出了宅門,走到了街上,走入了人羣。躲在暗處旁觀了全程的蕭勁不放心她,蹙眉看了看那對“狗男女”後,他就匆匆忙忙地抄另一條路跟了上去。一直尾隨賀千妍漫無目的地晃盪了半個多時辰,眼瞅著失魂落魄的女子就要被一輛馬車給撞上,心下一驚的蕭勁這才衝上前去,抱住她及時避了開。
這下,賀千妍想不回神都不成了。更何況,她素來不是個輕易就被痛苦打垮的人,在外頭走了這麼久了,她已經慢慢地冷靜了下來。
是以,四目相接的一剎那,雙眉緊鎖的蕭勁所目睹的,乃是一個淚痕已乾的她。
他不禁對著她愣了愣,然後在她擰著眉毛的注目下,猛地鬆開了摟著她的胳膊。
“你怎麼在這裡?”保持了一定的距離,賀千妍可有可無地理著自個兒的衣裳。
“我……我比你早到來著……”蕭勁稍微支吾了下,還是眨巴著眼如實相告了。
賀千妍整理衣衫的手不由得頓住了。
也對,她早該想到的,他會突然出現在她身邊,想來是已看到了方纔發生的事。
“那你跟著我做什麼?”擡眼面無漣漪地問著,她毫不避諱地直視著他的眉眼。
“這不是怕……怕你出事嘛。”蕭勁本來是要脫口而出的,但半道上又因顧及賀千妍的心情而蔫蔫地壓低了嗓音。
“我能出什麼事?”心頭略緊的女子佯裝無事地側過身去,自顧自邁開了步子。
“明明差點兒就被馬車撞了……”蕭勁小聲嘀咕了一句,接著馬上就鍥而不捨地跟在了對方的後頭。
她不說話,他也不問,僅僅是寸步不離地守著,任憂慮在不知不覺中替代了臉上所有的表情。
他不是她,不清楚她究竟是怎麼想的。可想也知道,就算她在他面前擺出一副天又沒塌下來的模樣,遇上這種糟心又噁心的事兒,她心裡也定然是不好受的。
是以,那些個預備好了的說辭——諸如“天涯何處無芳草”啊,“何必在這棵歪脖子樹上吊死”啊,“生活還是很美好的”啊之類的勸說之詞——他一時半會兒還真是有些說不出口。
心下跟著變得不太舒坦,蕭勁難得愁眉苦臉地追隨著一個勁往前走的女子,一直將她平平安安地護送到了賀府,親眼看著她進了門,才稍稍放下心來,嘆了口氣,回了他當下的住處。
第二天一早,一晚上沒咋睡好的蕭勁一邊納悶自己怎麼就對這事糾結成這樣了,一邊還是因想來想去想不安生而早早地出了門。往東走是賀家大宅,往西去是那個舒婉借住的宅子,他是先去看看賀千妍的情況呢,還是先去探探“敵人”的後續?
站在大街上遲疑了片刻,蕭勁最終選擇了後者。只不過,讓他始料未及的是,小心翼翼欲潛入院子的他,居然會冷不防聽聞女子的招呼聲。
“公子既然來了,何不光明正大地從正門進來?”
氣定神閒的一句話入耳,蕭勁不由自主地愣了神。
不對啊!雖說他的行動談不上是悄無聲息,可她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女子,怎麼可能察覺到……慢著!難不成……這個舒婉會武?!
遽然意識到這一可能性,大吃一驚的蕭勁很快就緩過勁兒來。須臾,他乾脆真就如主人家所言,大搖大擺地從暗處走了出來,徑直入了女子的眼。
正獨自坐在院中喝茶的舒婉見來人二話不說就現了身,當即不慌不忙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盞,噙著悠然自得的笑意,開口請他落座。
“不必了,舒姑娘有話,就不妨直說吧。”蕭勁對這女人沒什麼好感,也不願同她離得太近,是以,他便立於原地,婉言拒絕了。
“公子是個爽快人,那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女子聞言輕笑一聲,也不勉強,只若有若無地挑了挑眉,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我呢,想請公子替我帶一句話給郡主,就說……舒婉早在六年前,便是李慕則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