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忽然提出,自己近來總是食慾不振、精神不濟,感覺整個人輕飄飄的,有些虛,讓好些個御醫瞧了,都沒能診出什麼毛病來。可她總覺得渾身不舒坦,聽聞賀府有個把久病不愈的賀景年都調理出了起色的神醫,她自然是想要問賀家借他一用。
一國太后開口了,賀家人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可能不識擡舉,是以當場就應了下來。
只不過,賀千妍難免有些奇怪,這蕭勁的名號,是如何傳到太后的耳朵裡的?就因爲他對付了連宮中御醫都束手無策的病?恰好太后近日鳳體抱恙,宮裡的大夫又都查不出個一二三,所以就想到了他?
若果真如此,他一個無功名傍身的民間大夫,這名聲還真是傳得遠了些。
大約把自個兒給說服了之後,賀千妍次日一早就看著蕭勁喜滋滋地接下了宮中正式傳來的口諭。見他一副嘻嘻哈哈——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她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幹嗎這副表情?”起身送走了傳旨的太監,蕭勁很快就留意到女子雙眉緊鎖的模樣,繼而不解地打量著她的臉。
“你覺得自己就這樣被召進宮去,當真是件好事嗎?”賀千妍也不怎麼賣關子,應該說,蕭勁注意到了她的臉色,令她得以將心中憂慮吐露少許,這反倒讓她鬆了口氣。
可誰人能料,她正兒八經的提問,得來的會是對方這樣的回答:“爲什麼不是好事?能進宮誒?多少人一輩子都求不來的事兒啊!”
賀千妍一時無言,不曉得他是真覺得進宮面見太后實乃殊榮,還是故意在她跟前裝出大驚小怪的模樣。
不過,考慮到他一個與皇家非親非故的平民百姓,興許的確是同她這個生在天家的郡主存著截然不同的想法,她最終還是選擇相信前者,神情嚴肅道:“你不要以爲可以入宮就一定是一件好事。給宮裡的貴人們看病,尤其是給皇上或者太后看病,要承擔多大的風險,你知道嗎?”
大抵是女子說這話時的表情太過認真,蕭勁瞧著她的眼睛愣了一會兒,隨後忽然笑逐顏開地問她:“你是在擔心我?”
此言一出,輪到賀千妍發愣了,幸好她隨即就緩過勁兒來,瞪了男子一眼,沒好氣地說:“我是擔心你在宮裡闖了禍,回頭還連累了我們賀家!”
聽了這話,蕭勁笑得越發歡快了。
她分明是在說著跟他撇清關係的話,可注視著她杏眼圓睜的樣子,他卻打心眼裡覺著歡喜。
“放心——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不會拖累你的。”
似說笑更似正經的短短一語,讓賀千妍愣愣地變了臉。
“要是有把握呢,我就認認真真地治。要是沒把握呢,我就推脫兩句,來個‘獨善其身’。”
女子不自覺地眨巴著眼睛,一點兒一點兒地回過神來。
“這下,你可以安心了吧?”
眼瞅著男子嬉皮笑臉地湊了過來,賀千妍總算是徹底清醒過來。
虧她方纔有那麼一瞬還真替他……去!她纔沒有替這個吊兒郎當的傢伙擔心!
死活不肯承認的賀千妍面露不悅地斜睨了男子一眼,丟下一句“你好自爲之吧,別得意忘形了”,就徑自轉身離開了。
十多天後,恰逢正月十六,李慕則預備帶著賀萬莘出發,前去拜訪以前教導他的那位老師。臨行前,賀千妍雖已溫柔地叮囑了弟弟許多,也耐心地安撫了他好幾日,賀萬莘卻仍是有些依依不捨的,抓著長姐的手,不願鬆開。不過,他知道阿姐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他好,也不想辜負了她的一番心意,是以,繃著小臉瞧了瞧特地親自前來送他出門的賀景年跟寧榕後,業已八歲的孩子還是努力壓下了對姐姐的依戀,一步三回頭地隨李慕則走向了大門外的馬車。
望著一高一矮漸行漸遠的背影,賀景年冷不丁側過腦袋,微皺著眉低聲問寧榕:“伯封人呢?”
氣色不佳的女子聞言面色一凝,卻只得期期艾艾地回道:“他……好像有點兒事……所以……”
實際上,無需兒媳婦以言語道明,賀景年這個當爹的也能猜出個七八成。只是,幼弟頭一回出遠門,賀伯封這個長兄居然也不來相送,實在是……
思及此,年近半百的男子情不自禁地嘆息一聲,眉宇間浮現出顯而易見的憂愁。
這時,實則已將他二人的對話盡收耳底的賀千妍猝不及防地回過頭來,不鹹不淡地發了話:“莘兒有我這個姐姐送別就夠了,大哥來了,也只會適得其反。”
語畢,她也不去看賀景年與寧榕面面相覷的尷尬表情,就自顧自地回身邁開了步子。
說來也巧,纔剛走出沒多遠,她就瞧見蕭勁優哉遊哉地從後院走了過來。意外目睹其褪去了一身江湖中人的打扮,換上了一席素色錦衣和一雙嶄新的靴子——整個人容光煥發的模樣,賀千妍不由自主地爲之一怔。
不得不承認,這個成天嬉皮笑臉的男子其實長得一點兒也不差,若是他平日裡注重衣著再一修邊幅,那無疑將是個英俊瀟灑、引人注目的俏公子——正如此時此刻,他器宇軒昂地從遠處走至近處,那玉樹臨風、一表人才之姿,委實讓她賀千妍都驚豔了一把。
可惜,賀千妍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儘管一顆心似是怦怦跳了好多下,但她還是馬上鎮靜下來,恢復了原先的步調。
她也不迎上前去跟他說話,因爲想也明白,對方突然打扮成這樣,定是要入宮去覲見太后了。畢竟這年都過了,他也是時候奉命去爲太后診脈了。
思量至此,女子那柳葉似的細眉又不自覺地擰了一擰,可眼見當事人反而輕鬆愉快的樣子,她又覺得,自己有些“皇帝不急急太監”了。
所以,分明以餘光瞥見男子意欲駐足同她搭話的景象,目視前方的女子卻徑直與之擦肩而過,留下剛張開嘴就不得不把它閉上的男子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然後也不窘迫地重新舉步,跑去跟依然立在大門口的賀府當家寒暄了。
蕭勁沒跟賀景年聊多久,就以入宮覲見不得耽誤爲由,彬彬有禮地抱拳告辭了。宮中特地差人來接的轎子業已在府外候了一會兒,蕭勁面帶微笑著掀簾入座後,臉上的笑意就遽然散了開。
今日,他興許要做一件相當冒險的事。
在心中咀嚼起事先準備好的說辭,素來不喜歡提前想得太多的男子卻罕見地謹慎起來,甚至就這麼一路預演著,一直到抵達了宮門處,才恍然回神。
跟著領路的太監七拐八繞地去往太后的寢殿,蕭勁看似目不斜視,實則始終留意著四周的景緻。直至終於得見那個全天下最尊貴的婦人,他才迅速收回了心思,畢恭畢敬地俯身叩首。
幸而大華國的太后向來不是個盛氣凌人、高不可攀的主,面對他這麼一個無功名傍體的一介匹夫,也照樣是客客氣氣的。賜了座賞了茶,坐在珠簾後頭的婦人便和顏悅色地直奔主題,吩咐蕭勁替她把脈了。
一根硃紅色的細線在二人之間拉起,蕭勁接過宮人遞來的線頭,凝神爲一國太后號起脈來。
屋子裡安安靜靜的,彷彿連呼吸的聲音都依稀可辨。蕭勁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一雙劍眉忽然不著痕跡地動了動。
根據他的診斷,距他約莫三丈之外的這個女子並無任何疾病纏身,她甚至要比不少年歲相仿的婦人康健許多。這本該是件好事,讓他大可以據實以告,叫對方儘管放心,然後順理成章地獲得豐厚的賞賜。然而,確信其鳳體無虞的男子,眼下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事實上,他倒希望太后有個小毛小病什麼的,如此,他纔有理由再度進宮,也纔有可能實行他原定的計劃。奈何天不遂人願,太后娘娘的身子被調理得很好,壓根不需要他這個民間大夫來爲她診治——難不成,他得爲了他原打算做的事冒上足以殺頭的風險,直接把沒病的太后娘娘說成是有病?
一時間,蕭勁有些猶豫不決,同時亦心生不解:爲什麼宮裡的太醫都說太后一切安好,可她卻不願相信?按道理,宮中御醫的醫術決計不會遜色於他,既然御醫們都斷言其鳳體安康,那她又如何會覺得渾身疲乏、虛軟無力?還爲此特地召他這個江湖郎中……
正百思不得其解著,蕭勁冷不防聽見了珠簾後傳來的問話:“蕭大夫,哀家的身體如何?”
蕭勁忙不迭從思考中抽離出身,站起身來,恭敬答曰:“回太后娘娘的話,太后娘娘鳳體康健,並無不妥。”
“怎麼會呢?哀家明明總是覺得渾身不舒坦,難道不是因爲哪裡出了毛病,纔會這樣的嗎?”婦人詫異又疑惑地出言反問,似乎無法接受蕭勁的結論。
電光石火間,已然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兒的男子不得不迅速作出決定:“回太后娘娘的話,看診講究望聞問切,草民斗膽,能否觀一觀太后娘娘的氣色?”
話音剛落,被詢問的婦人尚未發話,在其榻邊侍奉著的老嬤嬤就下意識地大喝一聲:“大膽!”
對此有所預料的蕭勁急忙屈膝跪下,腦門磕地,也不辯解。
誠然,身份之差與男女之別都擺在那裡,他一個普通百姓家的男子,就算是來替太后看病的,貿然提出要親眼瞧一瞧皇帝之母的要求,那也是僭越了的。
得虧太后是個通情達理的,並沒有因爲他這一聽似非分的請求而大發雷霆,她不但示意身邊的嬤嬤莫要嚇著蕭勁,還和聲和氣地開口,許蕭勁起來說話。
“哀家聽聞,蕭大夫在賀家出入自由,賀家的長女芊芊郡主,同蕭大夫也關係融洽。芊芊是個知分寸、守禮節的孩子,既然她能與蕭大夫光明正大地往來,哀家一個年紀都可以做你們母親的人,怎麼還倒計較起那些虛禮了?”
太后笑吟吟地說著,這就命嬤嬤將身前的簾子給掀了開。
“哀家準你擡頭。蕭大夫,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