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千妍與蕭勁皆是始料未及, 賀伯封連亡妻靈堂上的一炷香也未嘗放過。
他在香裡摻了無色無味的迷藥,又事先服下解藥,所以才膽敢不假借任何人的幫助, 就隻身前來相見。
所幸賀千妍也早有準備, 離開閒郡王府時, 她早就帶上了連忱白派給她的幾個影衛, 故而得以在迷藥發作之時倖免於難。
而賀伯封也終是被蕭勁關進了賀家的柴房裡, 並令人嚴加看守。
腿腳仍有些發軟的賀千妍坐在屋子裡,神色凝重。她看到了寧榕臨死前寫下的一封遺書,內容竟是求她放賀伯封一馬!說自己已然以一命抵了一命!
一時間, 她簡直又氣又恨,氣寧榕被丈夫背叛這等地步, 居然還用自己的性命來換他茍延殘喘!恨賀伯封卑鄙無恥、禽(和諧)獸不如, 竟逼得結髮之妻絕望赴死!
若非此刻渾身無力又有蕭勁攔著, 她真恨不能衝到那僞君子的面前,一劍送他前去向大嫂磕頭謝罪!
因此, 她是花了好一會兒的工夫,才令自己勉強冷靜下來。可是不多久,想把梅霜叫來問話的她卻又赫然發現,連這個大嫂生前最信任的丫鬟,也已經不明不白地去了。
不明不白?不, 毋庸置疑, 她們主僕都是被賀伯封害死的!
而她!重活一世, 雖是僥倖避過多場災難, 卻沒能護得她二人平安!
是了, 爹孃不在了,連大嫂和梅霜都被那場天大的陰謀牽連其中——他們何其無辜?!何其無辜!
思及此, 悲痛與愧疚的心情裡自是涌入了對罪魁禍首的憎恨。
從未忘卻的仇恨於這一瞬間被推向至高點,賀千妍能夠感受到,她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般,如此渴望手刃仇人。
偏巧這個時候,因擔心而親自喬裝上門的連忱白爲她帶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
然而震驚過後,她卻不由自主地萌生了一股因仇恨而生的快意。
“耗了這麼久,也是該了結了。”
誠然,北方乾旱,莊稼成片枯死,南方水漲,莫名沖垮河堤。災禍橫行間,又有頑石驚現,暗指當權者爲政不仁故遭天譴的神意,一時間,百姓怨聲載道,對大華天子的不滿急速膨脹,已然到了敢怒也敢言的地步。對此,朝中大臣自然也是一清二楚,更有甚者,業已於暗中規勸太子替天行道、取而代之。
現如今,後宮又出了這麼一檔子的腌臢事,可以說,那千夫所指之人,已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會以‘血靈引者’的身份出馬,親自說服太子。”
賀千妍鄭重其事地說罷,卻惹來了連忱白的一口否決。
“不,公主不必以身犯險,臣已安排了合適的人選,去給太子以‘最後一擊’。”
賀千妍聞訊略顯詫異地注目於他,片刻後便安然頷首。
他的籌謀,她自然信得過。更何況,那種事情若要經由她的嘴透露給太子,也確實欠一個妥帖的理由。
重大的決定經商議而得以拍板,連忱白頭一個從中抽離出身,問賀千妍要不要還是回王府暫住。女子隨即搖了搖頭,說她須得留下主持長嫂的後事。連忱白思忖著如今的賀府也不再對她具有威脅,便吩咐影衛繼續日夜保護,然後才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
待他走後,被“趕”出屋去的蕭勁便不徐不疾地走了進來。
兩刻種前,閒郡王突然造訪,說有要事與公主相商,接著,就意有所指地盯著他瞧。他不想叫賀千妍女子爲難,這才識相地選擇迴避,反正等人走了以後,她還是會把事情告訴他的。
就是這麼自信的蕭勁步伐穩健地往裡走。實際上,他先前埋伏在房樑上的時候,也免不了嗅入了少許迷煙,幸而他嗅得委實不多,又有武藝傍身,自是比賀千妍要恢復得快。只不過,他倒是未能及時留意到,在他漸行漸近的同時,另一個身影業已屁顛屁顛地追了上來。所以,當他有所察覺的時候,那傢伙已然搶先一步跑到了女子的跟前,吐著舌頭問她要抱抱了。
蕭勁眼睜睜地瞅著一條京巴狗被賀千妍輕手輕腳地抱了起來。
當然,他是一個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饒是忍不住盯著女子的柔荑看了片刻,他也不至於會對一隻狗感到羨慕嫉妒恨。
更何況,他很快就聽聞了她的一聲嘆息。
“兩年前的今天,除了我娘,賀家的人都還在,可現如今……這偌大的宅子,竟然就只剩下我一人。”
她的親人也好,仇人也罷,都不在了。
一雙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著愛寵的皮毛,女子的一雙杏眼看似無比平靜,卻終究是透著難以掩飾的悲涼,叫人看著莫名心疼。
蕭勁很想出言安慰,可話到嘴邊滾了幾下,終究還是被他嚥了回去。直到他忽然驚訝地發現,她漸漸發紅的眼眶裡竟不自覺地涌出了兩行清淚,滿腹的衷腸才情不自禁地衝破了咽喉的束縛。
“往後會熱鬧起來的,會的。”
他會陪著她,每天哄她開心,逗她發笑。只要她願意,他們可以有很多很多……
那些想說卻沒能說出口的話,化作美好的暢想徘徊於心間。蕭勁驀地怔住,看著賀千妍擡起眼簾,與他四目相接。
須臾,她似是意識到了奪眶而出的眼淚,便一邊笑著一邊擡手將之抹去。
“不可能了。”
他聽她這樣說道,禁不住面色一凝。
“爲什麼?!”
“因爲我不能再回來了,我得住到那個冷冰冰的皇宮裡。”
此言一出,蕭勁自是明顯一怔。
她的意思,他聽得懂。難不成她已經決定……
“你要當皇帝?”
儘管早有這一猜想,事到臨頭之際,他還是存了半分僥倖之心。
只可惜,事與願違,她凝視著他的眉眼,毅然決然地點了點頭。
“閒郡王說得對。”下一刻,她冷不防眸光一轉,提起了適才離去的那個男人,“一山不容二虎,要一代君王同‘血靈引者’長期共存,根本就是無法實現的幻想。唯一永絕後患的方法,就是讓這兩個身份落在同一人的頭上。”
“可是,你不是說過,太子是個軟弱無能之輩,不會像他父皇那樣,對你趕盡殺絕的嗎?!”
“太子確實是心慈手軟,但這僅僅是目前的他。等到將來他登基稱帝,日子一久,總難免會心生猜疑,屆時照樣會將我視爲威脅,欲除之而後快。”
女子心平氣和地說著,卻叫男子越聽越覺心悸。
良久,他沉聲問她:“你願意當這個皇帝嗎?”
賀千妍目不轉睛地與他對視,片刻後忽而啞然失笑:“當皇帝也挺好的啊?有錦衣玉食,能呼風喚雨……最重要的,再也不用擔心身邊的人會被連累、被陷害。”
蕭勁無言。
她明明是不願的,卻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不得已而邁向了那至尊至高之位。也許……
“也許……這便是‘血靈引者’的宿命。”
不是被歷史抹殺,就是將歷史征服。
不由自主生出的念頭,經由對方的脣瓣幽幽吐露,蕭勁卻沒這心思去感慨兩人的心有靈犀。他只覺得心裡堵得慌,怪自己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法子來幫她。
只是……
“不管你選擇哪條路,我……我都會幫你的。”
我都會守著你——這樣的話,他終是沒好意思說出口,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變得這般躊躇難斷、患得患失。
對他而言,她實在是太珍貴了,他生怕一旦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兩人就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心下暗自苦惱,蕭勁已然下意識到靠近了女子,坐到她身邊最近的位置,一本正經地向她表明心意。
賀千妍莫名其妙地開始盯著他瞧。
被瞧得心裡發毛的蕭勁不自在地左顧右盼一番,嘴裡則問她作何這般看他。孰料賀千妍並不急著接話,而是擡手將懷裡的毛球兒抱到了他的面前。
蕭勁有些傻眼,不明白對方爲啥要把那條狗擺在他眼前晃一晃。
好在女子隨即就張嘴解開了他的疑惑。
“你不是怕狗的嗎?”怎麼今兒個跟毛球兒靠得這麼近都沒事?
蕭勁這才恍然大悟。
“早就不怕了……”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瞥了瞥正“呼哧呼哧”朝他吐舌頭的小傢伙。
“什麼時候的事?”賀千妍來勁了,傾身湊了過去,眼珠不錯地瞅著他,“我記得去年夏天的時候,你還被毛球兒追得爬到樹上去呢!”
蕭勁窘:她能不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可看著佳人那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他又沒忍心直言不諱。
“那會兒啊……那會兒還有一點點怕,後來就不怕了。”
其實那天,他之所以會賣力地表演“被狗追”的戲碼,是緣於隱約發怵不假,不過更重要的是,他發現她當時笑得那樣歡暢,好像姑且忘卻了所有的煩惱,就禁不住心頭一軟,想著乾脆裝裝樣子逗她高興吧。
“哪有原先很怕突然就又不怕了的?我明明記得,上輩子裡,你一見到毛球兒,就嚇得連……”依舊納悶的賀千妍繼續不遺餘力地揭著蕭勁的老底,可話到一半時,她卻自個兒意識到了什麼。
不會是……特意逗她笑的吧?
思及此,女子一下就噤了聲。
於是,她挪開目光不說話,他也神情閃爍不吭聲。
直到過了有一會兒,搜腸刮肚欲打破尷尬的蕭勁才硬生生地轉移了話題:“對了,連忱白來找你有什麼要緊事?”
話音落下,賀千妍不自然地眨了眨眼,若無其事地接話:“你還好意思說呢,我託你帶給他的話,你怎麼忘了?”
蕭勁倏地回過神來。
“啊?什麼話啊?”
賀千妍眉角一抽:他還真給忘了!
“就是讓他去查太后的事。”
略帶嗔怪的言語一出,蕭勁原本還迷惑不解的面孔瞬間就凝結不動了。
“那……查……查出來了?”
談及正事,賀千妍自是一本正經地頷首稱是。
“是誰?”
蕭勁倉促發問,一顆心突然怦怦直跳起來,直至彈指一揮後,他看著她目露精光地開啓了朱脣。
“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仇人……當朝的一國之君,連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