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 死期已至的男人本是因驚懼而臉色一變,卻在聽聞女子的後半句話時,倏地擡眼與她四目相接。
“閒郡王的母親?朕的弟妹?你我之間的事, 何時同她扯上了關(guān)係?”
聽罷這一番近乎冷嘲熱諷的反問, 賀千妍不免愣了一愣。須臾, 她回過神來, 不怒反笑。
“原來舅舅你不光心胸狹窄、心狠手辣, 還是個敢做不敢當?shù)呐撤颉!?
皇帝也被氣笑了。
“朕說過,朕要殺的人,從來就只有你一個。沒有做過的事, 朕不會承認。”
許是他說這話時太過坦蕩,饒是對他心有厭惡的賀千妍, 也不由得暗吃一驚。
不對啊?!連忱白分明一早就告訴她, 說他的母親和她一樣是“血靈引者”, 並因此而遭到皇帝的迫害。怎麼……怎麼到了兇手這裡,卻是一副壓根沒做過這事的樣子?
“是連忱白告訴你的嗎?是他吧, 果然是他。呵呵……”就在女子忍不住凝眉沉思的時候,對方突然間冷冷一笑,“這個人,可真是深藏不露呀。這麼多年過去了,連朕都從未察覺到他的異心。”說著, 他忽而眸光一轉(zhuǎn), 意味深長地打量起外甥女的臉來, “興許, 你根本就是被他利用了呢。”
話音剛落, 賀千妍就驀地細眉一斂,擡眼對上男人似笑非笑的臉。
片刻, 她面上的神情便一掃而空,又變回了那個無甚表情的女子。
“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舅舅就別再垂死掙扎了,趁早上路吧。”
語畢,她只多看了男人一眼,便轉(zhuǎn)身邁開了腳步,再也沒有回頭。
仇人赴死,恩怨了結(jié),本該如釋重負的女子卻意外地得來了一個巨大的疑問。更叫她始料未及的是,在她返回皇城之前,那個出門安置母親骨灰的男子竟提前趕了回來,也因此而給了另一人一個極好的行事機會。
這天,得知蕭勁回宮的連忱白放下手頭的政務,命人單獨將他約到了宮門之上,卻只跟他站在一塊兒眺望遠處的風景,遲遲未有道明自己約他前來的意圖。
一路車馬勞頓的蕭勁不樂意了:這個傢伙,不曉得他趕路趕得都快脫掉一層皮了嗎?好吧,他約莫是不太清楚自己這些天都去了哪裡,可是,他一個大男人,沒事兒把自己約到這高樓上,是要作甚?難不成是打算向自己表白嗎?
被自個兒這純屬玩笑的腹誹噁心了一把,蕭勁微不可察地打了個激靈,終是清了清嗓子,說:“閒郡王,你把我找來究竟有何貴幹?我很累,沒力氣陪你在這兒看風景。”
連忱白聽他沒好氣地甩著話,卻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都沒抽空看他幾眼,只徑自遙望遠方,悠悠道:“蕭公子認爲登高遠望的感覺如何?”
“啊?”聽似沒頭沒腦的一問,叫蕭勁忍不住把嘴一咧,心道自己出門在外的這大半個月裡,他該不會是吃錯了什麼藥,所以腦袋出了問題吧?
孰料對方似乎絲毫沒有留意到他一頭霧水的反應——只見連忱白自顧自地側(cè)過腦袋,面色如常地注視著他表情豐富的臉,接著道:“依本王看,蕭公子不喜歡……也不適合待在高處。”
所以說,他特地把自己叫過來,就是爲了當著自己的面證明這一點?
蕭勁當然不會天真到認定連忱白就是這麼無聊,他雖然依舊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已經(jīng)隱約察覺到,對方這是話裡有話。
“閒郡王有話不妨直說。”因此,他這就斂了斂流露在外的情緒,抱起胳膊似笑非笑地與之對視,“我蕭勁讀書少,不喜歡說個話還拐彎抹角的。”
見他忽然正經(jīng)起來,連忱白定定地盯著他瞧了一小會兒,坦然道:“既是如此,那本王就開門見山了。”
早該了。
蕭勁心裡嘀咕著,面上卻是挑了挑眉,示意他趕緊繼續(xù)。
“已故的太后……不,是趙氏,她其實是你的生母吧?”
話音剛落,前一刻還泰然自若的蕭勁就禁不住面色一凝。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放下了環(huán)抱在胸前的胳膊,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是他那天一反常態(tài),所以才引起了對方的懷疑。
“蕭公子放心,趙氏嫁人生子,那也是她入宮之前的事情了,無論是你,還是你的父親,都不會因爲她的過錯而受到責罰。”蕭勁忽覺心頭一緊的時候,連忱白卻波瀾不驚地拋給他一顆定心丸,“只不過,蕭公子若是要以這等身份在大華宮中長久地待下去,這不管是對你本人還是對將你留下的公主,都是一種極其不利的做法。”可是下一刻,連忱白就冷不丁話鋒一轉(zhuǎn),一番先揚後抑直接叫蕭勁擰起了眉毛,“尤其是……當公主或者蕭公子你,已經(jīng)生出了什麼旁的心思……”
“你什麼意思?”
“一個是大華的女皇帝,一個是失節(jié)罪婦同原配生下的孩子,蕭公子以爲,若將你二人擺在一道,文武百官會如何看待?”
蕭勁聽著,臉色越來越不好看。
“毋庸置疑,他們不會將矛頭指向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布衣男子,卻會由此而質(zhì)疑新任女帝的品性及能力。蕭公子……你是要爲了一己之私,棄公主的立場跟前路於不顧嗎?”
蕭勁抿緊了嘴不說話。
顯然,連忱白已經(jīng)看出了他對賀千妍的愛慕之心,也看出了他二人的關(guān)係已然愈發(fā)親密。
“再者,即便沒有這重身份作梗,依蕭公子所見,一個毫無治國經(jīng)驗的女子,初登大位,最需要的是什麼?”連忱白刻意強調(diào)了“女子”二字,一雙幽深的眸子直直逼視著面色不霽的男子,“是助力,是足以輔佐她坐穩(wěn)皇位、收服人心的勢力。”
聽罷此言,蕭勁心下更沉。毫無疑問,他並非出自官宦世家,權(quán)勢於他而言,根本就是天邊浮雲(yún)。換言之,他並沒有能夠幫助女子穩(wěn)固朝綱的能耐。
許是見他業(yè)已聽懂了自己的言下之意,連忱白麪無漣漪地打量他片刻,而後便以一句“言盡於此,望蕭公子好生思量”作尾,爲兩人的談話畫上了休止符。
三日後,賀千妍帶著先皇聖旨回到皇宮,卻在走臺階的時候,因心神不寧而崴了一腳。事後,她簡單處理了傷勢,就草草地擬了一道旨,將被收押的孫氏母子發(fā)配邊疆,永世不得回京。接著,她便喚了太監(jiān)過來,準備讓他去宣連忱白入宮。可是,話還沒出口,她就驀地僵住了嘴,猶豫了一小會兒,她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
看似平靜的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因著得了前任帝王的遺詔,賀千妍業(yè)已可以“名正言順”地即位,是以,大華皇宮內(nèi)一洗一個月前人心惶惶的氣氛,全身心投入到了新帝登基的籌備事宜中去。
偏偏這個時候,這件頭等大事的主角卻心猿意馬,沒法全然忘我地置身其中。
這天晌午,賀千妍看完了禮部呈上的摺子,擡手揉了揉一邊的太陽穴,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可有見蕭公子回來?”須臾,她放下奏本,冷不防側(cè)首問侍立在旁的宮女。
“回公主的話,奴婢前幾天就見他回來了,倒是這些天……”
“什麼?!前兩天就回宮了?”
對方話還沒說完,賀千妍就罕見地插了嘴,這叫素以爲未來女帝處變不驚、知書達理的小宮女不禁愣了神。
好在賀千妍也及時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隨即就緩了緩勁,溫聲問道:“‘這些天’怎麼了?”
那宮娥也回過神來,低眉順目地回答說:“回公主的話,這些天,奴婢反倒沒怎麼見著蕭公子了。”
賀千妍聽罷略作頷首,心想,見不到人也不足爲奇,畢竟,他跟太后乃是如假包換的母子,那天也有不少人親眼目睹了他跪地哀號的模樣,因此,她已事先同他達成一致:別沒事兒在宮裡瞎晃悠。
“去請他過來吧。”這樣一想,她也就不再多慮,直接命宮女去喊人了。
然而,賀千妍做夢也不會想到,兩盞茶的工夫過後,自己竟會等來蕭勁的一紙書信。而那白紙上赫然寫著的,居然是向她辭別的話!
賀千妍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怒意油然而生。
明明自個兒臨走前還扭扭捏捏說讓她等他的,結(jié)果他倒好,沒等她回來,留下一封信就消失了!
遭遇“欺騙”的女子瞬間心潮翻涌,幸而她還保留著幾分理智,很快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拿著信接著往下看。
不多久,一目十行的女子就敏銳地讀出了他言語間的憂慮與失落。
她驀地擡起眼簾,如有神助般地猜出了他的心思。
這個蕭勁,平日裡看起來挺機靈的,怎麼關(guān)鍵時刻反而想不開了呢?!
氣不打一處來的賀千妍低眉看了看那墨跡方乾的書信,當機立斷,命人去各個宮門問話,問守門的侍衛(wèi)今日是否有見蕭勁出宮。
而趁著宮人們急急前去辦差的空當,她卻不得不排除一切雜念,憑藉著一個清醒的頭腦,在短短兩刻鐘內(nèi)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理清——然後,作出一個重大的決定。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得來好消息的女子下令速速封鎖城門,又讓宮娥替她取來一身白衣爲她換上,最後,她纔派人去閒郡王府宣連忱白入宮。
蕭勁……你給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