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皇帝欲徵適齡女子封異姓公主遠嫁烏濛的消息,在皇親國戚間傳了開。
文武百官中不與皇室沾親帶故的那些人,也很快聽聞了這一聖意, 其中不乏暗自失望的, 恨不能自家女兒突然就跟天家血脈攀上點兒關係。
要知道, “賣女求榮”這種事, 總是有人能夠做得出來的。
這一點, 無論是在背後出主意的安媛郡主,還是“勉強”同意這主意的皇上和太后,皆是心知肚明。畢竟, 不是每個姑娘都有大華國的兩位公主這麼好命,被父母視爲掌上明珠的。隨便犧牲家裡一個不受寵的女兒, 就能換來全家人的榮華富貴, 還能博得“精忠報國”的好名聲, 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是以,短短數日, 朝野內外便蠢蠢欲動起來。然誰人能料,就在有心之人琢磨著合適的時機,意欲“委曲求全”地向聖上請命之時,一個風姿綽約的身影卻先一步出現在了禁宮之中。
先帝愛女——驪珠長公主之女賀千妍主動請纓,欲嫁入烏濛, 助兩國修永世之好。
一時間, 驚聞此訊的王公貴族們都傻了眼。
只聽說過賣女兒的, 沒聽說過當女兒的把自個兒給賣了的!她這樣做有什麼好處?有什麼好處?!
誠然, 對賀家的家務事略有耳聞的人們都鬧不明白了。這芊芊郡主的生父、生母皆已亡故, 賀家只剩下她的繼母和同父異母的兄長,她總不見得要爲了這兩個同她並不親近的“親人”, 把自己的一輩子給搭進去?
可轉念一想,難不成……她是因前未婚夫——李慕則朝三暮四而受了刺激,所幸藉此機會破罐破摔,意欲了此殘生、徒留美譽?
怎麼想都好像只有這一可能性了,衆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集中到了一國之君的身上。
皇上會答應嗎?
“皇上,家父、家母業已與世長辭,曾經的青梅竹馬亦背叛了往昔情義,臣女在這世上已再無牽掛。值此國家有難之時,臣女願以一人之身,換取邊疆百姓幸福安康,也爲皇上分憂解難,還望皇上……成全。”
夜深人靜,回憶起白日裡女子情真意切的一番話以及說話人那毅然決然的眼神,大華國君若有所思。這時,太后突然駕到,遣退了屋裡所有的宮女、太監,與皇帝二人靜靜地對坐。
“皇上可是在爲封異姓公主一事犯愁?”“母子”二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有做“母親”的先行開了口。
明知故問的說辭並沒有惹來皇帝的厭煩,他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沉聲問道:“母后怎麼看?”
“芊芊既然主動請命,皇上……倒不如就成全了她。”太后語氣平靜地說著,同時亦不緊不慢地看向了龍椅上的男子。
這時,皇帝驀地眸光一轉,與之四目相接。
電光石火,兩人皆目睹了彼此眼中的深意。
可是,聽了回答的男子卻並不接話,倒是婦人又一次悠悠地開啓了朱脣。
“芊芊性子沉穩、蕙質蘭心,又是驪珠公主的親生女兒,當年先帝在世時……”言說至此,太后毫無預兆地戛然而止,將那後半句“本就欲特封其爲公主”給嚥了回去,“總之,她的身體裡也算是流著連家的血,由她嫁去北國,既彰顯了我大華的誠意,又可以讓皇上安心。”
皇帝一言不發地聽著,彷彿了沉思了好一會兒,才幽幽道:“真的可以安心嗎?”
太后面不改色地注視著他微沉的面孔,須臾過後卻只說了一句話:“她終究是我皇家的血脈。”
皇帝一動不動地凝眸於自己的母后,片刻,他面無表情地轉移了視線,不冷不熱地說:“她就不該生在皇家。”
“可是,人都已經在了,皇上何不抓住這次機會,一舉兩得?”依稀聽出了男子隱藏在言語背後的不情願,太后不慌不忙地出言反問,“烏濛遠在塞北以外,不管哪個女子,只要嫁過去,就再也回不來了。皇上……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話音落下,男子卻稍稍從思緒中抽離出身,意味深長地打量起婦人姣好的容貌來。
“母后心軟了?”他不鹹不淡地問她。
“哀家的心早已堅如磐石。”可是,被冷不防提問的婦人卻面色如常地目視前方,只在下一瞬倏爾收回視線,重新直視著男子的眼睛,“唯有在事情牽扯到皇上的時候,哀家纔會狠不下心來。”
此言一出,皇帝忽然就不說話了。
兩人俱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對方的臉,直至其中一人長長地嘆了口氣。
翌日傍晚,一道聖旨突然蒞臨賀府,命賀家長女入宮,接受公主封號。
此訊一出,整個賀家都快炸開了鍋,尤其是尚在盤算著如何從賀千妍手中奪(和諧)權的繼室孫氏,簡直是呆若木雞。
郡主變公主?進宮?!這……這賀家的財產,她不要了?
下意識地就想到了賀景年留下的家業,孫氏震驚許久,才慢慢地緩過勁兒來。
不,她還不曉得,她這繼女是不要,還是沒法要。但仔細一合計,人家都是要當公主的貴人了,還會在乎賀家的這點兒家產?
如此一思,孫氏倒是禁不住喜上眉梢。幸而她並未被這突如其來的“喜訊”給砸昏了頭腦,這就跑去問了她的兒子,問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賀伯封看了看母親難得流露出的急切之色,心下忽而生出了點兒鄙夷來。
在外人眼裡,他的母親素來都是處變不驚的,可唯有他心裡清楚,這一切都是母親可勁裝出來的,一旦發生了什麼牽扯到其切身利益的大事兒,她定會在他這個兒子跟前原形畢露。
也許在別人看來,這是母親對他再信任不過的證明——正因爲是親密無間的自己人,纔會讓她在他面前放鬆警惕——但於他而言,這卻是母親成不了大事的有力證明。
如若不然,母親又豈會像個井底之蛙一般,一輩子就惦念著父親的遺產,以至於竟絲毫不關心府外發生的重大變故?
話雖如此,本著“子不嫌母醜”的孝道,賀伯封還是將皇帝此番冊封異姓公主的前因後果給講了出來。豈料孫氏一聽,當即就高興得放聲大笑起來。
真是天助她也!天助她也!本以爲賀千妍會從此成爲她謀得家財的絆腳石,誰料想這丫頭不過是隻秋後的螞蚱——蹦躂了沒多久,就要永永遠遠地從她的眼前消失了!
相較之喜形於色的母親,賀伯封則顯得理智許多。他總有一種隱隱的預感,事情,似乎不是表面看起來的那麼簡單。
他那向來與自己不合的妹妹,會就這樣輕易地將賀家的一切拱手相讓嗎?
倘若換做去年秋日她嫁人未果之前,也許他會相信。然今時此日,世易時移,她甚至都毫不客氣地遵從了父親的遺囑,成了賀家的一把手,這便足以證明,她的心境已然發生了不容小覷的變化。
如此思量之下,賀伯封雖心有狐疑,卻按兵不動。那邊廂,成功跨出了第一步的賀千妍則早已預備好了滿腹的說辭,只待第二天入宮親自去同她的仇敵說道。
次日,春風送暖,坐在軟轎中的女子內心卻是一片肅殺。賀千妍乘著宮中特派的轎輦準時進宮,來到了一國之君的跟前。
殺父仇人就近在咫尺,她卻還遠不能替父報仇,只能裝模作樣地向其行了大禮,然後在他的注目下若無其事地起身入座。
而年過四十的皇帝也壓下了心頭的悸動,裝腔作勢地誇讚了她的深明大義,接著就問她是否還有心願未了。
賀千妍就知道,這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定會好好“犒賞”她一番。所以,她好整以暇地擡起眼簾,對上了他讚許中不乏威嚴的視線。
“臣女確實有家中諸事放心不下,還望皇上能聽臣女訴說一二。”
“有什麼話,你但說無妨。”
“謝皇上。”
賀千妍二話不說,這就直奔主題,當面向皇帝提出了兩個請求:其一,將她名下所有的家產轉增與她的義弟賀萬莘,在他十五歲之前先交由賀府管家等人代爲經營,十五歲後悉數交還,任何人皆不得覬覦;其二,將借住於賀府整整三年的孫芙柔遣回孫家,永生永世都不得再與賀府有任何瓜葛。
“這第一條,無可厚非,可是第二條……是爲何意?”聽罷女子從容不迫的一番請願,皇帝倒真是有些不理解了。
“回皇上的話,將孫家小姐送回孫府,乃是爲臣女的嫂子寧氏考慮。”賀千妍也不多話,只簡單回了這麼一句,隨即就令男子恍然大悟。
“朕明白了。”大宅院裡婦道人家的那些事,他雖無意探究,卻也略知一二,“準奏。”
既然對方想爲她的幼弟和嫂子鋪上一條康莊大道,那他滿足她的要求便是。
不惑之年的男子這樣想著,目視女子畢恭畢敬地站起身來,俯首叩謝隆恩。
消息很快以聖旨的形式傳到了賀府大院,轉眼間在各人心裡激起千層大浪。得意忘形的孫氏才樂呵了沒兩天,就被打擊得怒氣滔天;原本已經打算向賀伯封提及嫁娶之事的孫芙柔兩眼一黑,幾乎就要倒在前來傳旨的太監身前;唯有賀伯封與寧榕夫婦,一個只因多少有些預料而心下一沉,一個則因小姑以自由之身爲其換來的一世安寧而揪心不已。
當然,這些人的內心再如何起伏不定,也比不過是日剛混跡於府中的一名男子。
乍一聽就覺大事不妙,蕭勁待那太監走後,就急不可待地向賀府的下人打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然後,他整個人都怔在了那裡。
晉封公主?!遠嫁北國!?什麼時候的事?!他怎麼沒聽她說!?
想著想著就覺得連心肝兒都跟著顫抖起來,蕭勁忙不迭腳底生風地走出了賀府大門,卻猝然想起,他要找的人此刻剛好身在宮中。
不……不行!他定要把這事兒問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