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千妍沒有想到,她的父親會這般單刀直入。
這個在母親去世的那一年被他提過的問題,這個令她含淚仇視他的問題,這個打那以後就再也沒被他問起的問題,今時此日,卻忽然被他舊事重提。
賀千妍還以良久的沉默。
實際上,蕭勁也曾問過同樣的話,然不知何故,她在蕭勁面前能夠直言不諱的話語,到了父親的跟前,卻沒法理直氣壯地說出口了。
她想,這大概是因爲,當初她給出的答案,對蕭勁來說無關痛癢,但於父親這個當事人而言,卻能帶來剜心刺骨的痛。
所以,在父親這次去鬼門關晃悠了一圈之後,在蕭勁以前所未有的嚴肅對她說過一些話之後,她遽然意識到了某件事。
她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要父親活著追悔不假,但不希望他撒手人寰更真。
說到底,他都是兒時那每日都抱著她玩鬧的父親,說到底,他都是她頭疼腦熱時第一個趕來噓寒問暖的父親,說到底,他都是那個想把她放在心尖上疼卻總是被她拒於千里之外的父親。
人似乎總要在差點失去或已經失去以後,才能懂得身邊人是那樣的彌足珍貴。
她賀千妍也是蕓蕓衆生中普普通通的一粒塵埃,因此,她無法免俗。
“爹突然提這個做什麼。”在賀景年的定睛注目下,她的視線一晃而過,最終並沒有落在父親的臉上。
“因爲爹怕你一輩子都不原諒爹。”賀景年微微苦笑,知道女兒沒那麼容易就能釋懷。
“我原諒不原諒,又有什麼關係呢?爹辜負的是娘,不是我。”賀千妍平靜地說著,依舊沒去看父親的眼睛。
賀景年並未馬上接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長嘆一聲,道:“是啊……爹這輩子最懊悔的事,就是沒能守住同你娘‘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約定。”
賀千妍聞言心頭一顫,卻只能抿脣不語。
“可是妍兒,不管你信不信,你娘自始至終都是我一生唯一心愛的女子。”
賀千妍靜靜地聽著,忍不住眨了眨眼,好像眼眶裡冷不丁掉進了什麼東西。
“我還記得,頭一回遇見你孃的那一天,也是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好日子。她偷偷從皇宮裡溜出來,不知怎麼就誤闖進了我家。我剛巧路過後院,看見了在花叢中戲蝶的她,一下子就被迷住了。三年後,你娘嫁給了我,住進了她未至及笄時偶然誤入的宅子。往後每每提及此事,我們兩個都會忍不住感慨,感慨這大約就是天意,是老天爺讓我們兩個相遇相愛、相知相守。”自顧自地回憶起三十年前的往事,賀景年的脣邊不自覺地流露出溫柔的笑意,“縱使後來她病入膏肓,我問她,是不是後悔當年錯進了那個花園,她還是告訴我……無悔。”
言說至此,年近半百的男子已在不知不覺中潸然淚下。
“當時,我說我很後悔,因爲如果當初沒有遇到她,我就不會傷了她,就不會害她癡癡怨怨地結束了一生,可是後來,你娘真的走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我才發現,我那天說的都是假話,是違心的話。”
即便上蒼再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還是會選擇與她相遇,讓她成爲他的妻。
只不過,這一次,他一定不會再惹她傷心。沒有孩子也不礙事,父母施壓也不打緊,只要她好好的,每天開開心心地待在他的身邊,他就知足了。
可惜,一切都不可能重頭再來,他弄丟了他和她之間“此生唯一”的承諾,所以才被獨自一人留了下來,接受上天對他的懲罰。
但是,已經夠了吧?他孑然一身地苦熬了這麼多年,守著她臨終前最後的囑託這麼多年,已經可以去奈何橋邊,與她相會了吧?
飽含熱淚的眼眶忽而微微彎下,賀景年有些吃力地擡起一條胳膊,笑著抹去了滿面的淚水。
“妍兒啊……”
賀千妍紅著眼皺著眉,其實早已盯著父親看了許久。
“爹爹是個自私的人,當年負了你娘,這會兒恐怕又要叫你不高興了。”
突如其來的話鋒一轉,讓賀千妍全然摸不著頭腦,她兀自擰著細眉,一頭霧水地看著父親流著眼淚哭著笑的面孔,實在不明白他這是在風馬牛不相及地說些什麼。
“爹爹……甚至……都沒能給你找個好人家,爹……爹……咳……咳咳咳——咳——咳——”
賀景年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卻因爲一時接不上氣而劇烈地咳嗽起來,很快就變得滿面通紅。賀千妍見狀登時變了臉色,忙不迭站起來走到他的身邊,撫著他的背脊,意圖給他順氣。
可是,賀景年的臉卻是越漲越紅,人也咳得越來越厲害。賀千妍見勢不對,剛要張嘴喊人,就瞧見父親突地噴出了一口血紅。
彈指間,她看傻了眼,下意識地睜圓了眼珠子,大聲喚來了綠袖,讓綠袖馬上去喊蕭勁來救人。同樣大驚失色的少女前腳剛走,賀景年就使勁兒抓住了女兒的手,痛苦地擠出了一聲“妍兒”。
“爹你別說話了!大夫馬上就來了!”賀千妍被父親毫無預兆的吐血嚇壞了,根本顧不上去看他此刻的表情,只一門心思望著院子入口的方向,盼著綠袖能夠快點兒把蕭勁給找來。
這時,已然隱約預見到什麼的賀景年卻只微微一笑,隨即就一手抓著女兒的右手手腕,一手使勁將她的袖子往上撩。
天氣寒冷,賀千妍穿得多,因此,賀景年費了老大的勁,才使得女子白皙的小臂露了出來。
“爹?!爹你做什麼呀?!”賀千妍當然不理解,都這個時候了,父親爲什麼要把她的袖管給擼上去,是以,她一會兒納悶地低頭看看父親,一會兒焦急地擡眼瞧瞧院門。
然而,賀景年卻跟充耳不聞似的,只努力睜大了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女兒的胳膊。
當他目睹女兒右臂內側的一點硃紅後,忽然就鬆了口氣。
不過,這放鬆的神情只持續了一晃眼的工夫,他立馬就嚴肅地抓緊了女兒的手,一面拉拽一面呼喚。
他看見賀千妍心急如焚地低眉與他對視。
“妍兒,你聽好,爹枕頭底下有封信,你拿著它,到南邊的暨宣城,去找一個叫‘胡躍然’的人,他會好好照顧你。”賀景年幾乎是爭分奪秒地囑咐著,來不及去管女兒越發一頭霧水的模樣,“還有,你娘房裡有個紅木匣子,你帶上它,但是,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打開……”
“爹……爹你在說什麼呀?”這是……這是要她離開賀家?!但是,爲什麼?!
“妍兒……”預料之中的反應入眼、入耳,賀景年卻是喘著氣莞爾一笑,“爹不能守著你了。不能守著和你孃的約定了……你……你原諒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男子言說至此,女子終是不能不聽懂其言下之意了。
“不……爹你不要胡說八道!你會好好的!”眼淚忽然間就奪眶而出,賀千妍再也按捺不住滿腔的恐慌,蹲下身來緊緊地握住了父親的大手。
與此同時,蕭勁剛好火急火燎地趕到。他一陣風似的跑到賀景年的面前,迫不及待地要替他把脈。
可誰人能料,就在他的指尖觸及男子手腕的一剎那,後者就突然一口氣提不上來,繼而沒了動靜。
“爹……爹?”賀千妍一下子怔住了,難以置信地注視著父親雙目緊閉的容顏。
蕭勁也徹底傻了眼,幹瞪著眼珠子愣了好一會兒,才微抖著手去探男子的鼻息。
電光石火間,他只覺得像是有一盆冰冷刺骨的水從頭頂潑到了腳跟。
賀景年,他的病情明明已經有了好轉!難不成……只是迴光返照?!
年輕的大夫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忍不住又去摸了中年男子的脖子。
沒有脈搏,沒有……
“蕭……蕭勁……”
賀千妍顫顫巍巍地喊他,然而他卻只能艱難地轉動脖頸,慢慢地與之四目相接。
“伯父他……已經去了……”
賀千妍雙目圓睜,臉色倏地一凝。
“不……不可能!爹!爹!你看看我,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啊,爹!”
在女子聲嘶力竭的呼喊中,蕭勁痛苦地闔上了雙眼,居然冷不防跌跪在了地上。
他沒能救她的父親,他又沒能救下她的父親……
“爹——爹!我……我還沒有原諒你!女兒還沒有原諒你!你怎麼可以就這樣去找我娘!?怎麼可以!!!爹你睜開眼看看我,你看看女兒啊,啊啊啊……”
淚流滿面的女子一改平日裡處變不驚的姿態,發了瘋一般拼命搖晃著父親的身子,可惜,無論她怎麼用力、怎麼呼喚,身前的男子都安詳地垂著腦袋,一動不動地坐著。
很快就在現實面前用盡了氣力,悲痛難忍的賀千妍終是將臉埋進父親的懷抱,任由雙腿無力地跪倒在他的身前。
至此,身爲人女的她,不得不接受一個沉重的打擊。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