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李慕則之前,賀千妍自以爲能夠在他面前做到鎮定自若,也爲之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然而,在目睹其容顏的一剎那,她的情緒卻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彈指間便溼了眼眶。
在侍女綠袖不解的注目下,女子冷不丁駐足於距離男子三丈開外的地方,眼含熱淚凝視著他的身影。
夫君……慕則……
她心中喃喃呼喚,腦中全是往昔種種,想著想著,眼淚就不自覺地掉了下來。
生離死別,恍如隔世,他還是那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而她卻已歷經了大悲大痛,浴火重生。
賀千妍嚥下一口不知是淚還是其他什麼的清液,張開脣深深地吐息了幾下,後才察覺到自個兒那奪眶而出的淚水,繼而驀地擡手將之抹乾。
“小……小姐……”這個時候,綠袖終於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開了口。
她一頭霧水地注視著自家主子的側臉,全然不理解主子爲何會流淚。
誠然,她家小姐可素來不是個愛掉眼淚的,饒是久別重逢故而心下激動,也不至於會遠遠地就哭了起來啊?
“扶我過去?!笨上зR千妍並沒有要向她解釋的意思,這就啓脣語氣平靜地吩咐著,令她不得不拋開內心的疑慮,應聲照辦。
於是,正在後院裡望著舊宅思憶往事的李慕則,很快就注意到了兩個漸行漸近的身影。
他先是不由自主地愣了愣,隨後就驀地綻放出驚喜的笑容,三步並作兩步地迎了上去。
只不過,才走到一半兒時,他便因留意到來人那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勢而倏地變了臉色。
“小妍!”李慕則腳底生風地走了過去,下意識地就朝著女子伸出了胳膊,“你這是怎麼了?!”
“慕則哥哥……”重拾了前一世與對方成親前的稱呼,賀千妍只覺五味雜陳,可面上卻不得流露半分,只是笑得如花似玉。
“你的腿怎麼了?”男子不自覺地握住了她纖細的手臂,一雙眼迫不及待地打量起她的腿腳來,“出了什麼事?”
“我沒事的,就是前兩天出門時崴了一腳,回家上了藥,現在已經好多了。”面對男子的連聲追問,賀千妍不慌不忙地如實相告,眼睛根本捨不得從他的臉上離開,“慕則哥哥,你……你們回京了?”
“嗯。”李慕則見女子神色輕鬆、語氣如常,便當即相信了她的話,放下心來,擡眼看向她姣好的面容,“本來是想收拾妥當了再去看你的,誰知道,倒是被你搶了先?!?
“不走了吧?”賀千妍並不與他客套,徑自就問了她想問的話。
“不走了?!蹦凶勇勓韵仁俏⑽⒁汇?,隨後立馬就溫和地笑了。
賀千妍心想,他應該是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只不過……他們似乎還不能……
心中又暖又澀,女子情不自禁地垂下了眼簾,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幸而李慕則向來善解人意,見自己的青梅竹馬似是羞赧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忙不迭噙著溫文爾雅的笑意,請她到屋裡去坐。
就這樣,兩人一起入了偏廳,坐下來寒暄了一會兒。只是,在此過程中,賀千妍卻一直未嘗問及李家夫婦。
按理說,他二人乃是長輩,又是賀家交好的對象,賀千妍身爲他們從小看著長大的晚輩,既然業已登門,理當是速速前去拜訪的??上?,前一世那兩張不分青紅皁白謾罵指責的臉孔始終徘徊於她的腦海,讓她實在無法再像“曾經”那樣,對這對夫婦生出好感來——哪怕,他們是李慕則的親生父母。
不過,賀千妍沒有提及長輩,李慕則卻未曾忘記賀家夫婦。他只當是久別重逢的青梅竹馬光顧著高興,一時間疏忽了此事,因此,便決定由他先問候賀家的長輩。
“對了,伯父……和你的兄嫂他們,這兩年可還好?”他清楚賀千妍對孫氏的不喜,是以只問了賀景年同賀伯封夫妻的情況。
賀千妍自然明白對方有所避諱的原因,這便微笑著據實以告,默默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是啊,他是那樣溫柔的一個男子,總是不忘照顧著她的心思……可是爲什麼?爲什麼這麼好的一個人,卻沒有辦法與她廝守一生呢?
不,不成。上一世如何,她已無力挽回,但既然老天爺給了她重活一世的機會,這一次,她就一定要讓她的夫君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這麼想著,賀千妍不動聲色地談及了李慕則的身子,詳細地詢問了他在皇城外的這兩年裡有沒有得過什麼病又服了哪些藥,以至於問著問著,都叫當事人忍不住啞然失笑了。
“小妍,我們已經長大了,眼下,我都年至弱冠了,可不像兒時那般弱不禁風了。你啊,再這麼一本正經地問下去,都快趕上小時候我孃的樣子了?!?
溫柔中帶著調侃的話語傳至耳畔,才總算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意識到自己表現得有些急於求成了,賀千妍忙不迭回過神來,裝出一臉羞澀的模樣,低眉表示抱歉。
“傻丫頭,說什麼‘對不起’?我知道你是在關心我,其實我心裡高興還來不及呢。”
話音落下,賀千妍擡眸盯著他熠熠生輝的瞳仁看了片刻,忽然覺得眼眶裡好像又要涌出什麼東西來。可是,她不想被他瞧出異常,因此只能生生忍住了淚意,垂眸佯裝靦腆。
見此情景,李慕則只以爲女子又在他面前不好意思了,習以爲常之下,他自是一語不發地揚了揚脣角。
後來,兩人又熱絡了聊了約莫小半個時辰的工夫,李慕則怕賀千妍在他家待得太久不合適,這才親自將她送出了家門。
“改日我去看你……”送賀千妍上轎前,男子不假思索地承諾了一句,卻忽然因察覺到什麼而不自然地眨了眨眼,“哦,我是說,待我府中收拾妥當了,我就去探望伯父?!?
“好……”賀千妍面色微紅地挪開了目光——雖說上輩子已然是他的人了,但當一切重來之後,她面對他不敢直言表露的心跡,一顆心還是免不了會小鹿亂撞。
於是,心照不宣的兩人在李府門口一動不動地站了好一會兒,一直到綠袖頗覺好笑地掩了掩脣,有所覺察的賀千妍才若有若無地瞪了她一眼,依依不捨地同男子道了別。
坐著轎子一路沉思著回到賀府,賀千妍頗爲意外地迎來了蕭勁在找她的消息,但她隨即想到這有可能是同她爹的病情有關,因此忙就讓綠袖扶著她去了男子所在的伙房。
遠遠地,賀千妍便聞到了一股子熟悉的藥味,這令她莫名安了安心,加快腳步走近了些。只不過叫她沒有想到的是,正在竈頭煎藥的男子注意到她的出現,非但沒有大呼小叫地迎上前來,反而還雙眉微鎖著打量了她兩眼。
而他特別留意的地方,似乎是……她扭傷的那隻腳?
“聽說你找我?”心下雖是難免覺著有幾分古怪,賀千妍嘴上還是自然而然地發問。
“腳怎麼樣了?”蕭勁不再看她,而是徑自盯著藥罐子,拿著把蒲扇對著爐火扇風。
“塗了你的藥,已經好些了?!迸訐嵰愿妫难e卻再度不解於這個由他挑起的話題:難不成他特地尋她,就是爲了問她腳傷好點兒沒?
“那就是尚未痊癒嘍?”然而讓她始料未及的是,男子竟猝不及防地擡起頭來,一雙桃花眼涼涼地仰視於她,口中跟挑刺兒似的反脣相譏,“沒有痊癒,你四處亂跑個什麼勁?有什麼天大的事,非得在這個時候出門?”
賀千妍被男子這突如其來的反問弄得一愣一愣的,她實在不明白,平日裡時常嬉皮笑臉的他,緣何會突然變得這般……恨鐵不成鋼?
是了,雖說這五個字用於他二人之間似乎並不那麼合適,但對方此刻一反常態的態度,確實是讓她有了這樣的感覺。
“我自然是有事纔會出去?!辈贿^,驚訝歸驚訝,賀千妍面上還是即刻恢復了鎮定,不慌不忙地啓脣作答,“這個好像同你無關吧?”
話音剛落,蕭勁就猛地站起身來,連瞪著她眼珠子彷彿都千載難逢地睜圓了??墒?,在賀千妍愈發詫異不解的注目下,他卻又於瀕臨爆發的前一刻偃旗息鼓了。
詭異中透著些許壓抑的氣氛,令賀千妍覺著有些不自在。她看著蕭勁面色不霽地別過了腦袋,一聲不吭地蹲了回去,繼續扇他的扇子。只是,這扇動蒲扇的動作裡,好似忽然帶上了兩分賭氣的意味,讓她深感莫名其妙之際,心裡頭竟覺得有點兒不是滋味。
“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可她卻旋即壓下了心頭似有似無的悸動,面不改色地打破了屋子裡的沉默。
蕭勁沒理她,只顧自己抄起手邊的一塊抹布,用它握住滾燙的藥罐把柄,將盛著湯藥的罐子給提了起來。
看著男子迅速以另一手掀開蓋子,卻仍是被燙得拿手去摸耳朵,賀千妍不由自主地就開始環顧四周,想替他再找一塊抹布來——可惜這個時候,蕭勁已然開始往空碗裡倒藥了。
泛著苦味的褐色藥汁在碗中奏出潺潺的水聲,亦騰起了嫋嫋的水汽,一時間迷了兩人的眼。
賀千妍忽然不想再在這個地方待下去——既然他沒什麼要對她說的,那麼她默默離開便是。
如此思忖著,女子當即轉身欲走,卻偏在將要跨出第一步的一剎那,被身後人張嘴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