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太后並沒有想到,素來性子清冷的賀千妍,會爲了一個才相識不滿一年的外人,跪在自己的跟前,這樣苦苦哀求。她甚至都搬出了她那紅顏薄命的母親——昔日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驪珠長公主,以蕭勁於賀景年而言不可替代的關係爲籌碼,來央求自己免他死罪。
年至不惑的太后忽然覺得,她似乎有必要重新審視這個年方十七的女子了。
不過,這顯然是後話了。眼下,她需要先想法子斷了賀千妍的念想,將蕭勁的事妥善解決。
不動聲色地思忖著,婦人凝眸於女子的視線忽而轉向了窗外的天際。
碧空如洗,陽光明媚,想來之後的好幾天,都會是晴朗的好天氣吧。
思及此,於榻上安坐的太后不著痕跡地揚了揚脣角。
“芊芊。”
“臣女在。”
“哀家不是對你的一片仁慈與孝心無動於衷,只是蕭勁此番罪過太大,饒是哀家這個堂堂的一國太后,也沒有權利代替老天,就這麼赦免他的罪行。”
“太后娘娘!”
“這樣吧,”不出所料地目睹女子驀地擡起頭來——意欲再度開口求情的樣子,太后平心靜氣地打斷了她的話,好整以暇地注視著那雙寫滿懇切的眉眼,“既然蕭勁此次觸犯的是‘天’,那麼,就由老天爺來決定,是否要寬恕他所犯之罪。”
賀千妍目不斜視地仰視著太后的臉,一時間猜不透她意欲何爲。
“三天。”直至容貌姣好的婦人不慌不忙地開啓了朱脣,一雙眼毫不避諱地與女子對視,“三天的時間,若是蒼天無淚,就說明連天都不願饒過他。相反,要是三日之內下了雨,哪怕只有一滴,那哀家就順應天意,免去蕭勁的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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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聽懂其所言何意的賀千妍就已側首望向窗外的天空。
澄澈無垠的蒼穹赫然入眼,剎那間,她的心猛地一沉。
看這天氣,三五日內恐怕根本不會下雨——太后!她這明擺了是不願意放過蕭勁!
胸中氣血倏爾翻涌起來,賀千妍睜圓了雙眼,驀地扭動脖頸,重新注目於面色如常的婦人。奈何她剛要憑著少有的衝動張嘴一言,就被對方先聲奪人的一句話給壓過了頭。
“這事就這麼定了,跪安吧。”
“可是太后娘娘!”
“怎麼?莫非你要叫哀家越過天神,置哀家於觸怒神靈之地?!”
忽而變得犀利的眸光徑直刺入眼中,伴著說話人罕見的嚴厲之色,令賀千妍當即啞口無言。
對方此言,絕非危言聳聽。如果說,大華國的君主乃是任何人都不得冒犯的天子,那麼自古以來庇佑著這個國家的神明,就是連一國之君都不容僭越的天。
對於神祇,所有的大華子民都是敬畏乃至崇拜的。饒是她賀千妍,也無法例外。
事態演變至此,賀千妍實在是無話可說了。更何況,她已然察覺到了一國太后那鮮少流露的厲色。要知道,儘管自己與她往來不多,卻也從未見過她如此不悅的模樣——這個與她母親年歲相仿的婦人,向來都是和顏悅色的。
看來,蕭勁這回,是真的觸到太后的逆鱗了?
坐在微微顛簸的馬車上,出了宮往家裡去的女子始終心緒不寧。漸漸地,她不免覺著車廂裡有些悶,索性就吩咐車伕把車停了,放她下去一個人走走。
一門心思考慮著事情是不是還有轉圜的餘地,賀千妍並未留意到,停靠在街邊的另一輛馬車上,有一雙眼正在暗暗地目送著她的身影。
“把簾子放下吧。”過了一會兒,眼睛的主人忽然輕聲吩咐了一句,令替他駕車的男子奉命照辦後,就隨即策馬前行。
自是日起,賀千妍每天最關心的事情,便是天上有否降雨。奈何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晴朗的藍天下只多出了些許雲彩,好像完全沒有要一布恩澤的意思,這讓待在府中時時祈禱的賀千妍幾乎寢食難安。
怎麼辦?怎麼辦?!難道她要眼睜睜地看著蕭勁就這樣命喪黃泉?!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當初就該幫他編個藉口,不去那宮裡替太后娘娘看病。
實際上心知肚明此乃“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快要心浮氣躁的賀千妍擰著眉頭仰望天空,終究是忍無可忍。
她不清楚自己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趕赴天牢的,只曉得好不容易塞了銀子、說了好話、見到蕭勁之後,她居然禁不住當著他的面眼眶一溼。
得虧那個面色略有憔悴的男子及時注意到了她的到來,使得與之四目相接的她不得不壓下心頭的酸澀,佯裝鎮定地走進了牢房。
“你怎麼來了?”被鐵鏈束縛住了手腳,蕭勁卻得以在第一時間站起身來,下意識地迎上前去。
只可惜,他還沒走出幾步,腳踝上的鏈條就毫無懸念地拽住了他的雙腿,令他不由自主地頓住腳步,回身瞥了瞥腳下。
“你不該到這裡來。”他沒有看她的眼睛,只是波瀾不驚地說出了這句話。
“對不起……”可賀千妍卻鬼使神差地覺著胸口一悶,啓脣回了這三個字。
蕭勁聞言隨即一愣,忍不住就扭頭看向了她的正臉。
愣愣地直視著她愁眉緊鎖的容顏,他倏爾咧嘴一笑。
“你看你……唉,這關你什麼事兒啊?不就是我又信口開河,結果把自己弄到這鬼地方來了唄……”
事實上,他不想讓她知道,他是出於何種目的才以身犯險,也不想讓她以爲,就是她自己直接或間接導致他鋃鐺入獄。不過,話又說回來,她當真會這麼想嗎?畢竟,她又沒求他延緩她的婚事,她甚至不喜歡他莫名其妙地插手她的私事,都是他自說自話、多管閒事,才走到眼下這一步的。
所以……
蕭勁一時間有些混亂,故而難得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與此同時,賀千妍也是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說起,只能告誡自己時間有限,必須抓緊。
於是,她主動上前一步,環顧四周並確定四下無人後,才湊近了男子,壓低嗓音道:“你究竟跟太后說了些什麼?怎麼扯到天神地祇上去了?”
呃……他該慶幸,她還不曉得他都胡扯了些什麼嗎……
禁不住眉角一抽,蕭勁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都什麼時候了!?你不要再浪費時間了!你知道我見你一面有多難嗎!?”賀千妍見他這樣自是氣急,當場就按捺不住心中焦急,連眼眶也一下子紅了起來。
蕭勁怔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平日裡不是待他不冷不熱就是動輒賞他一個斜眼的女子,居然會在這種危急時刻爲他急到紅了眼。
這一下,本來就手足無措的男子更是窘得想要抓耳撓腮了。
“其實……其實就是……”好在支吾了片刻後,他還是壯著膽子,把那日的經過簡明扼要地給講了一遍,卻不料下一刻他將要面對的,會是比他想象中更爲可怕的疾風驟雨。
“什麼!?你!你是不是腦子被驢踢了呀!?怎麼能拿這種事情去欺騙太后呢!?”恨鐵不成鋼的女子簡直氣得快要吐血了,當即就身不由己地喘起粗氣來,“神明歷來是我大華國不容褻瀆的至尊之身,甚至高於天子!你……你究竟怎麼想的,纔敢拿天神之說去誆騙太后!?”
被她竭力壓抑卻仍是氣勢洶洶的一頓吼給震得七葷八素,蕭勁實際上也是鬱悶得很。
他怎麼知道他們大華國對神祇會是如此的恭謹敬畏,容不得半點“褻瀆”?好吧,也怪他事先沒有打聽清楚。可是……可是他從來就不是這種謹小慎微之人嘛!
眼瞅著男子被她責罵了一通後既不跳腳也不害怕,卻表現出了一副可憐巴巴的委屈模樣,賀千妍突然好想哭給他看。
可惜,她素來不是個愛掉眼淚的,且依舊保留著一部分理智,是以,她強壓下了將欲噴涌而出的怒火與躁動,面色不霽地說道:“我問你,你覺得,太后只是因爲這一點,才……才把你關進牢裡的嗎?”
話音落下,蕭勁登時面色一改。他驀地收起了適才那博人同情的小眼神,轉而一本正經地凝視著賀千妍的眼睛。
“你想到的,我也想到了,但是,一來,我們沒有證據,二來……爲什麼呢?”
是啊……爲什麼呢?爲什麼與她爹爹無冤無仇的堂堂太后,會借用藥石之效,神不知鬼不覺地加害於他呢?
彷彿業已默契到可以心照不宣,聽罷蕭勁一言的女子並沒有感覺到絲毫的不協調,馬上自然而然地陷入了沉思。
直至片刻後,她恍然回神,想起今日前來的主要目的並非與蕭勁議論這背後的是非曲折,而是先想法子救他於水火之中,她才忙不迭拋開了賀景年的事,滿心憂慮地凝眸於男子的臉龐。
來之前分明想得清清楚楚,即使再不忍心,也必須要將眼下糟糕的狀況同蕭勁本人說道明白,可到了他的跟前,她卻發現自己竟遲遲開不了這個口。
不過話又說回來,蕭勁不是個傻的,眼見她盯著他幾次欲言又止,瞳仁裡滿是掩飾不住的擔憂與愧疚,他就猜出個七七八八了。
“太后……是打算賜我死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