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聽似客氣實則硬氣的說辭,傳到賀家的繼室——孫氏那邊,自然是惹來了其侄女孫芙柔的不滿。
“什麼山上採藥摔了一跤,分明就是藉口嘛!”孫氏臥房的外屋裡,孫芙柔義憤填膺地衝著門外嚷嚷了一句,轉身就斂著細眉回到了自家姑母的跟前,“姑母——您看看那個賀千妍,仗著自己是個郡主,完全都不把您這個長輩給放在眼裡!”
“郡主的名諱,那是你能叫的嗎?”可孫氏卻兀自坐在紅木椅上喝著熱茶,口中不慌不忙地接話。
然而,孫芙柔卻一點兒也沒被這話嚇著,因爲從孫氏平靜無瀾的語氣和氣定神閒的架勢來看,她根本就不是在斥責自己,無非是做做樣子罷了。
少女心下明白,姑母對這個並非己出的賀家嫡女早有芥蒂,只是礙於自家老爺以及對方的身份地位,明面上不好顯露而已。
所以,哪怕這一次的事情全都是她孫芙柔的不對,姑母也決計不可能站在賀千妍那邊的。更何況,她纔是被人誣陷的苦主。
正這麼想著,孫芙柔就瞧見自家姑母不緊不慢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盞,神色淡淡地站起身來。
“既然郡主受了傷,不便前來,那就由我們前去探望吧。”
眼見能做主的人這便要有所行動,孫芙柔趕忙上前扶住了孫氏的胳膊,嘴上親熱地喚著“姑母”,腳下則立馬扶著她舉步向外。
一刻鐘的工夫過後,賀千妍正在閨房裡梳洗,冷不防瞧見綠袖慌慌張張地從屋外跑了進來,她隨即就心中有數了。
果然是找上門來了。
片刻,女子從容不迫地整理了衣裳,由綠袖扶著走出了裡屋。
“姨娘怎麼來了?”第一眼就目睹了孫氏那風韻猶存的臉蛋,賀千妍卻裝傻充愣似的朝她勾了勾脣。
孫氏站定在距其一丈之外處,只盯著她那張年輕姣好的容顏看,也不急於作答。
是啊,雖說她二人平日裡少有往來,但每一次對面相談的時候,賀千妍那一聲若無其事的“姨娘”,總能隱隱刺痛她的心房。
她明明已經成爲了賀景年的正妻,成了賀家的繼室,幾年來,這丫頭卻自始至終不願改口,尤其是在賀景年的面前,叫得那是特別的順溜。此等倔強與心機,真是叫她望塵莫及。
奈何賀景年對此似乎是選擇了沉默,而她顧忌賀千妍身上流著的天家血脈,也只得一忍再忍——結果忍著忍著,好像也就漸漸地習慣了。
正如此時此刻,她面不改色地迎上女子的如花笑靨,神態自若地報以輕柔的微笑:“我聽說郡主不留神跌了一跤,可有讓大夫來看過?”
“有勞姨娘費心了,我並無大礙。”賀千妍自是聽清了孫氏的問話,卻並未正面回答,這讓一旁的孫芙柔有點忍無可忍了。
“姨娘專程跑這一趟,不會只是爲了過來關心我的傷勢吧?”孰料她正沉下臉來預備插上兩句,賀千妍就冷不防眸光一轉,意有所指地凝眸於她的眉眼。
電光石火間,孫芙柔突地心頭一跳。
怪了……分明是她聯合寧榕主僕血口噴人,自己在這兒心悸個什麼勁?
理智上雖是明白得很,可孫芙柔還是鬼使神差地閉上了將欲張開的嘴。
“哦……”孫氏可不是盞省油的燈,當然聽得懂繼女的言下之意,“既然郡主明人不說暗話,那我也就開門見山了。”她故意頓了一頓,伸手輕輕拍了拍孫芙柔攙扶著她的柔荑,“我聽柔兒說,她與郡主之間,好像有些誤會?”
賀千妍不著痕跡地笑了。
誤會?呵,說的可真是比唱的還好聽。在她看來,昨天的事兒從來都不是什麼“誤會”,她可是清清楚楚地記著,前一世裡,孫芙柔氣勢洶洶地砸碎了她大嫂房裡的好幾只花瓶,不但動手打了意欲保護主子的梅霜,還有意無意地將大嫂本人推倒在地。最可恨的是,這個發起瘋來不管別人死活的孫芙柔,竟然還牽連了剛好去寧榕屋裡陪長嫂說話的賀萬莘,害得他光潔柔嫩的前額上愣是被碎瓷片割出了一道大口子,還就此留下了猙獰的疤痕。
這件事,別人已經不可能知道,但她賀千妍可一直替自己那無辜的義弟記得一清二楚!
所以,當時突然記起這段“往事”的她,纔會特地囑咐綠袖將幼弟帶去東街,好令他避開這場極有可能重演的無妄之災。
而她匆匆趕赴現場所親眼目睹的,也的確是孫芙柔險些就要招呼到梅霜臉上的一巴掌——說她冤枉了這個才及笄之年便如此蠻橫的丫頭?真是可笑至極!
“姨娘,如果你是指孫小姐動人傷人一事……”
“我沒有動人傷人!”
思緒流轉的賀千妍話才起頭,就被孫芙柔迫不及待地打斷了。她好整以暇地看向雙目圓睜的少女,只噙著淡淡笑意,一言不發。
“柔兒,你郡主表姐說話,不可胡亂插嘴。”
果不其然,她很快就聽見了孫氏裝腔作勢的“斥責”,同時面不改色地將目光挪回到婦人的眼中。
“這件事情,我們昨日已經當著大哥的面,查了個水落石出,相信大哥心裡也已經有了判斷。”直接提及了讓這對姑侄都最爲在意的那個人,賀千妍一點兒也沒有做賊心虛的感覺,“姨娘若是認爲大哥會分不清青紅皁白,或者覺得我是個會無聊到編故事去誣賴孫小姐的人,那麼我也無話可說。”
語畢,昂首挺胸的女子業已波瀾不驚地看向屋外的院子,好似自己坦蕩得敢讓人隨便剖析。
面對如此鎮定自若的賀千妍,年方四十的婦人想不犯嘀咕也難。
事實上,孫氏也多少了解她這個繼女的性子。儘管與自己極不親近,她卻從未主動招惹。說白了,她大約是壓根不屑於與自己往來,不屑於同孫家的任何人往來。所以,要自己認定這次的事就是她賀千妍使的詐,孫氏更倒願意相信,是自個兒那嬌蠻任性的侄女做事失了分寸,捱了賀伯封的責怪,見勢不妙,試圖反咬一口。
倘若果真如此,那這柔兒,也太沉不住氣了。
心中的那桿秤雖是有了些許傾斜,可孫氏到底是孫芙柔的嫡親姑母,就算錯的是她的侄女,她也不可能站在賀千妍那邊,幫理不幫親。
“柔兒,郡主的話,你可聽見了?”這不,她悠悠地開啓了朱脣,看似漫不經心地瞥了孫芙柔一眼。
“姑母!我真的沒有!”沒能如願聽到孫氏的維護之言,孫芙柔自是免不了心生焦急,差點就要忍不住當場跺一跺腳了。
“你郡主表姐已然把話說得很清楚了,今後,你自當謹言慎行纔是,莫要給任何是非以可趁之機。”孫氏模棱兩可地說著,令孫芙柔總算漸漸聽出了端倪,也讓賀千妍的眸光徐徐一轉,“至於孰是孰非,姑母相信,你表哥心裡自有推斷,別人怎麼想,你又何必在意。”
話音落下,孫芙柔算是瞭然於胸了。
姑母的言下之意,她聽明白了——果然,姑母是信她的,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人欺負。
此念一出,孫芙柔心下就篤定了許多,連帶著臉色也好看了一些。
“姑母說的是。芙柔沒有做過壞事,自是問心無愧。”不過,她雖是對孫氏說著話,一雙眼卻故意看向了賀千妍,眼神裡還不自覺地多了三分挑釁的意味。
可惜,被她如此注視的女子卻只不以爲意地與之對視,並不多言。
“行,那我們就不打擾郡主養傷了。”這時,孫氏冷不防發了話,作勢就要在侄女的攙扶下轉身離開。
“綠袖,送姨娘和孫小姐。”賀千妍見狀也不挽留,這便張嘴吩咐侍女送客。
誰知,綠袖纔剛應聲追上前去,業已轉身走了幾步的婦人就忽然頓住腳步,然後不緊不慢地回過身來。
“郡主,”她與女子對上視線,臉上似是毫無漣漪,“適才我聽人說,你今日同一男子上山採藥了?”
賀千妍毫不避諱地頷首稱是。
“郡主一片孝心,天地可鑑,只不過……堂堂的賀府千金,隻身與一年輕男子外出,是否有所不妥?”
先揚後抑,點到爲止,孫氏的寥寥數語,聽上去就僅僅是在替繼女與整個賀家的名聲著想。
賀千妍哪裡聽不出她話裡的意思,這就勾脣淺笑,意欲開口回上一句“多謝姨娘提醒”。
可就在這時,她又聽得孫氏又不急不緩道:“我昨兒個還接到消息,說是李大人一家子這兩天就要舉家回京了,郡主……還是留神些爲好。畢竟,人言可畏,若是讓李家公子抑或李大人夫婦生出了什麼誤會,到頭來,還不是委屈了郡主你麼?”
話音未落,自孫氏進門以來始終泰然自若的賀千妍已情不自禁地變了臉色。
腦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一名男子的音容笑貌,她一瞬間竟生出了少許淚意。
李,她上一世的夫姓……那個帶給她太多暖意也加諸了太多殘酷的“家”。
見女子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僵硬之色,不知內情的孫氏心中略有得意,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地揚了揚脣,再度轉身離去了。
“姑母,這事兒就這麼算了?”快要走出院子的時候,她身邊的少女終於是按捺不住了,“我真的沒做過那些事啊!”
“做沒做過,如今還重要嗎?”豈料孫氏聞言卻只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口中不鹹不淡地反問,“你只需記得,自今日起少去招惹不該招惹的人,該過去的,自然會過去。”
少女咬脣不語。
她確定姑母是向著自己的,但她好歹也是孫家的大小姐,而今被人冤枉了卻還不得不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這種氣,她孫芙柔何時受過?!
呵……歸根結底,都是因爲她那道貌岸然的郡主表姐!好一個賀千妍啊……有本事別讓她逮著機會,否則的話,她定要狠狠地出這口惡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