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異象, 混沌無光。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懾人心魄的日蝕以及慷慨陳詞的道士給吸引了去,沒有人留意到,他們本該隆重迎接的公主之靈柩, 此刻正悄然發生著變化。
直到那萬衆矚目的道士忽然指著棺木大叫一聲, 衆人才驚魂未定地看著他, 看他又在因何而脫口驚呼。然後, 他們發現那道士正睜圓了眼珠子, 瞪視著早已被大夥兒遺忘的棺材。
他在大驚小怪些什麼?難不成是見了鬼?
位於其近處的百姓免不了生出了這樣的想法,但礙於對方乃是算得天命的道長,他們自是耐著性子擦亮雙眼, 循著他的視線注目而去。
很快,衆人就察覺到有什麼很不對勁。
“王爺!王爺您看!”送親隊伍裡頭, 自然也有人跟著去看公主的靈柩, 並冷不防冒出這樣一聲驚叫。
連忱白麪不改色地勒動繮繩, 轉身循聲望去。
下一刻,他故作驚訝地睜大了眼, 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竟有了動靜的棺木。
“棺蓋!棺蓋動了!”
緊接著,他聽到有人驚慌失措地喊叫起來。
連忱白擡眼望了望被遮蔽的圓日,又垂眸重新看向正在一點一點被人從裡頭挪開的棺材板。
時間剛剛好。
他驀地神色一改。
“來人!快將棺木打開!”
連忱白難以置信地喊著,立馬有人領命前去推開棺蓋。
不一會兒,一名素衣白裳的女子就從棺木中坐了起來。
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人們霎時倒吸一口冷氣。
死……死而復生!?
萬衆矚目的女子擡手撫著額頭, 輕輕晃了晃腦袋。須臾, 在衆人震驚的視線中, 她不緊不慢地仰起了面孔, 望向那猶如黑夜的天空。
分明身處冰冷的棺木中,擡眼對上那黑色太陽的這一刻, 她卻忽然覺得,周身的血液都躁動了起來。
這便是……血靈引的靈性嗎?
思緒流轉間,女子似是感覺到了什麼,她情不自禁地就動了動脖子,從容不迫地掃視了四周。
電光石火間,一枚芝麻大小的紅點突然浮現於她的眉心,只一眨眼的工夫,那紅點就倏地綻放出柔和的光芒,竟赫然成了昏暗天幕下一朵華麗耀眼的紅花。
“血……血靈引!是血靈引者!!!”下一瞬,那自始至終關注她的道士就猛地高呼出聲,而後更是頭一個面朝她屈膝下跪,“見‘血’了!見‘血’了!災禍可避!這下災禍可避了啊!”
欣喜若狂的自言自語清晰入耳,絕大多數人還鬧不懂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某些曾在古籍中讀到過“血靈引”之說的人卻突然間回過神來。
血靈引?!這就是傳說中的血靈引!?公主……這和親公主,竟是血靈引者!?
據說,血靈引者乃是天神後嗣,蒙天庇佑,至尊至貴,必將帶領其子民走向繁華盛世。
沒想到,萬萬沒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親眼見到血靈引者出世!而且竟會是一個女子!
如此思量的人們不由心頭一驚,忙不迭收斂了這大不敬的念頭。
女子又如何?血靈引者駕於天上、不可褻瀆!何來男女之分!?
不少人怔怔地回不過神來的時候,人羣裡突然有幾個男人伸手指向天空,驚叫著“快看快看!”。
很快,衆人就明白那幾人到底在一驚一乍些什麼了。
沒錯,原本已被盡數吞噬的太陽,竟不知何時露出了新的細鉤——僅僅是這一彎新陽所散發出的光芒,就足夠叫人轉驚爲喜。
太陽又出來了?!太陽……
“太陽出來了!天神息怒了!是血靈引者!是血靈引者爲我們帶來了光明!”
人堆裡又不知是誰冷不丁爆出了這樣一番話,卻叫來不及思考的人們相繼茅塞頓開。
確實!確實!方纔金輪遭蝕,暗無天日,可公主殿下就在這一刻起死回生,令大夥兒賴以生存的赤球這便逃出了陰霾的桎梏——若非天神授意,安排這位天之驕女降臨人間,又豈會有如此神乎其神的奇蹟發生!?
腦中念想千迴百轉之際,已有人毫不遲疑地向坐於棺木中的女子俯身叩拜,高呼著不知臨時想到的稱呼——“血靈聖女”,整一副恭敬虔誠的模樣,那架勢,儼然業已成就了一種不容小覷的崇拜。
於是,一人引領,千人跟隨。沒多久,匍匐在地的大華百姓就越來越多,他們連聲呼喚著額前依舊閃著柔光的女子,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震耳欲聾的叩拜聲中,賀千妍已然徹底清醒過來。藉著頭頂緩緩亮起的天光與四下熊熊燃燒的火光,她從容不迫地眸光一轉,望向了遠處那一身明黃的男子。
她似乎可以看見,那一國之君正一個腿軟向後一倒。
是的,她回來了,回來找他報仇了,而他害怕了,害怕她終將奪去他所擁有的一切。
怕了嗎?他怕了嗎?!可惜!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倏爾杏眼圓睜,女子目不斜視地向外伸出了冰涼的柔荑,沒一會兒,就有侍從懷著無比恭敬的心情走上前去,扶著她跨出了冷硬的靈柩,護送她昂首挺胸地站在了大華國的熱土之上。
賀千妍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等著上空的蒼穹一點一點變亮,最終恢復到原先那日頭高掛的模樣。
黑暗散去,碧空如洗,百姓們喜極而泣,連礙於天威而不敢吱聲的官員們也狠狠地鬆了一口氣。唯有那神情陰鷙的九五之尊,死死地盯著施施然邁開腳步的女子,目視其不慌不忙地向自己走來。
彷彿過了許久,滿身素白的女子才站定在距其三丈開外的地方,似笑非笑地拿開了由侍從攙扶著的芊芊玉手。她雙臂展開又速速合攏,帶著一陣颯爽的清風,泰然自若地向他行了揖禮。
她沒有跪他,沒有跪他這個當朝天子!
一股滔天的怒意自那一聲“血靈引者”起就愈演愈烈,皇帝卻只能強壓著殺人奪命的惡念,咬牙切齒地隱去了面上可能流露的暴怒。
如何對待假若現身的血靈引者,這是他在身爲太子時就已然受過的教導。
時隔二十餘載,當年的儲君——而今的一國之君,頂著一張因強忍而略顯猙獰的面孔,頭一回向天神地祇之外的存在低眉行禮。
那一瞬間,所有目睹這一幕的大華臣民都頓悟了一件事。
當朝國君獨攬大權的日子,到頭了。
從今往後,這片大華國的土地上,將多出一位與之平起平坐的神女——又或許,不久之後,便不再是共謀國事。
“皇上,”各種揣測應運而生,衣袂飄飄的當事人卻冷不防開啓了朱脣,吐出她那清潤悅耳的嗓音,“千妍不負使命,爲我大華帶回了北國‘永結同盟’的誓約,自即日起,我大華百姓再不用擔心北方邊境受擾,可永生永世,共享太平。”
說著,她蒼白的臉龐上遽然綻出了躊躇滿志的笑容,連帶著宣佈此訊的聲音也慷慨有力起來。
“好……好!朕……重重有賞!”
“謝皇上!”
聽似激動人心的對話,卻沒有叫兩個說話的人生出分毫的喜悅。因爲他們皆是心知肚明,一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惡戰,已然拉開了帷幕。
是日,大華皇宮的寢殿內,是茶盞被摔爛粉碎的聲響,賀家大宅的前院裡,則是一行人神情各異的畫面。
賀家唯一的嫡女回來了,身上一夜間多出了幾個叫人曾幾何時還想都不敢想的名頭。她不光成爲了兩國結盟的大功臣,還搖身一變,成了什麼與天子同儕的“血靈引者”,這叫本來還在因其香消玉殞而暗自高興的賀家繼室無法接受。
不是說遠嫁烏濛、永不再回嗎?不是說半路上染病暴斃、一命嗚呼了嗎?怎麼人沒嫁成也沒死成,現在還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的跟前?!
孫氏覺得天都快塌了,可面帶微笑的女子就好整以暇地立在她的身前,那恰到好處的三分笑意,更是如同一記再狠不過的悶棍,直把她打得哼不出聲來!
“姨娘,本宮回來了。這些日子,你過得可還舒坦?”
孫氏不得不逼著自己緩過勁兒來,對她笑臉相迎。
“回公主的話,臣婦過得很好,勞公主掛心了。”
賀千妍不置可否,又笑瞇瞇地看向一旁面沉如水的賀伯封。
“大哥呢?”
她又得到了同樣的回答。
呵呵,其實,她一點兒也沒把他們掛在心上。這一來一回的路上,她壓根就沒想起過他們。
倒是莘兒和大嫂,還有綠袖……
思及自己真正關心的人,賀千妍也無意再跟面前這對母子虛與委蛇,撂下幾句客套話後,就不緊不慢地走向了後院。
距離她離開這個家已有四個多月了,她知道義弟尚在外地求學故而未歸,只是她的嫂子和侍女仍是待在賀家,不知過得如何。
說起來,綠袖竟然沒出門迎她,似是透著幾分古怪。
她尋了個眼熟的丫鬟來問,不料對方聽罷就變得目光閃爍、支支吾吾。
“怎麼了?我問你綠袖在哪兒。”
賀千妍不解地皺起了眉頭,重複的話語才方出口,她就驀地面色一凝。
“說!綠袖去哪兒了?!”
她一改適才面無漣漪的淡然,擰起細眉,睜大美目,整一個不怒自威。
被問話的侍女頓時嚇壞了,兩腿驀地一軟,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小姐息怒!小姐息怒!綠袖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