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柱香的工夫過後,賀千妍獨自一人端著碗湯藥,腳底生風地走向了父親賀景年的臥房。
之所以會如此匆忙,不是因爲她聽從了蕭勁“藥要趁熱喝”的規勸,而是因爲她不想再留在那個傢伙的身邊,聽他可勁兒地耍嘴皮子。
居然說什麼藥草也有雌雄之分,還說她手上的這碗裡頭,雄的居多,所以,最好要由她這個有著沉魚落雁之貌的女子端給病人,這樣藥效才更好。
賀千妍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聽完那一番怪力亂神之語的。
更詭異的是,她竟然還真就親自把藥端到了她爹的屋裡。
眉角直跳地看著手中的那碗藥汁,賀千妍側首白了來時的方向一眼,後才調整了面部表情,舉步走到了父親的病榻前。
這時,差不多業已睡了整整一個下午的賀景年忽然鬼使神差地睜開了雙眼,藉著幽幽的火光,目睹了正站在牀邊俯視著自己的女兒。
“妍兒……”張開脣瓣吐出這一聲呼喚之際,不惑之年的男子業已聞到了一股藥味,他看了看女兒端在手裡的木盤,又將視線挪回到她的臉上。
賀千妍面無漣漪地轉過身去,先將湯藥擱在了身後的木桌上,隨後纔回到牀畔,彎腰將賀景年給扶了起來,並替他在身後墊了個枕頭,好讓他躺得舒服一些。
然而,整個過程中,女子卻始終保持著沉默,也不急著道明她的來意。直至賀景年覺著有些尷尬,再次主動開口,沒話找話地問她這藥是不是宮中御醫開的方子,她才冷不丁開啓了朱脣。
“不是。是我在宮外找的大夫?!?
賀景年聞訊愣了愣,但馬上就乾巴巴地笑了笑,迴應以無聲。
“妍兒啊……”
“爹趁熱把藥喝了吧?!?
偏偏就在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再要說點兒什麼的時候,對方卻徑自回身去端了藥來,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迴避。
回頭想想,他這唯一的女兒同他這般不親,已經是多久的事,他似乎都快要記不清了。
不過,他心知肚明,說到底,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的孽。
思緒將欲飄遠之前,賀景年就眨了眨眼將它拉了回來。他默不作聲地接過了女兒手中的藥碗,一鼓作氣地喝完了又苦又濃的湯藥。下意識地擡眼去找通常會立馬被人遞到眼皮底下的帕子,他卻因尋之不見而轉瞬苦笑。
今兒個送藥來的可是他的女兒啊……女兒能親自端藥來給他喝,就已是老天爺對他的眷顧了,他怎麼還能指望她跟別人一樣,熱絡周到地拿絲帕來供他擦嘴呢?
思及此,賀景年默默地垂下眼簾,擡手抹去了殘留在嘴角的少許溼潤。
這一幕,賀千妍以餘光看在眼裡,卻裝作什麼也沒有瞧見的樣子,徑自拿著空碗回到桌邊,端起木盤就欲擡腳向外。
“妍兒!”擡頭瞧見這情景的賀景年倏地心頭一緊,來不及多想就開口叫住了她,“你……難得過來一次,坐下來陪爹爹說說話,好嗎?”
遲疑中帶著懇求的口吻,讓賀千妍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但她還是一動不動地背對著自個兒的父親,語氣平靜地回答說:“爹爹需要靜養,女兒就不打擾了?!?
語畢,她也不給賀景年接話的機會,直接就步履匆匆地邁向了房門。
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的男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匆忙離去的背影,最終還是一臉哀傷地闔上了脣。
第二天一早,蕭勁又找上了賀千妍,問她要個丫鬟陪他上山採藥。賀千妍聞言,起初先是一愣,而後立馬就記起了前世裡他那一段煞有其事的說辭。
不過面上,她還是裝出一副甚爲不解的樣子,問他爲何要特地向她討個丫鬟。
果不其然,蕭勁這就將那套她聽過的說法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惹得她不由在心底將之逼視了一番。
其實他就是悶得慌,想要找個女孩兒陪他一路遊山玩水吧?
眼瞅著男子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賀千妍想當然地腹誹道。
緊接著,她也不去想對方這回怎麼沒開口叫她去,就直截了當地提議說:“既然是替我爹採藥,那不如就由我這個當女兒的親自前往吧?!?
話音剛落,蕭勁就倏地一怔。
“啊?你……你去?”然後,他回過神來張大了嘴,不由自主地指了指賀千妍。
“有什麼不對嗎?”女子面不改色地瞧了瞧對方無意識擡起的一隻手,看著他似是因察覺到此舉的不妥而驀地將其收了回去。
“我……在下就是覺得,賀姑娘你一個千金大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上山採藥這種粗活……不合適吧?”他像是憋了好半天似的,努力尋思出了如上言辭。
賀千妍有點奇怪:上輩子那會兒,他可沒這麼替她考慮過——難不成,這輩子,他轉性了?
想來想去都覺著這不太可能,賀千妍只得姑且將這一變化歸爲“兩世情況果然有所不同”。
“無妨,我是爹爹的女兒,爲爹爹盡孝,也是無可厚非的,不過是到深山老林裡去採些草藥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沒錯,比起她冤死前遭遇的那一切,這點勞累又算得了什麼呢?
“可是……”
“蕭公子昨兒個不是還說,爹爹要用到的藥材裡頭,有許多奇花異草,由我這麼一個閉月羞花的美人經手,纔會發揮出良好的藥效麼?”
蕭勁剛想開口勸上兩句,賀千妍就氣定神閒地追加了一句反問。
他瞬間生出一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個兒腳的感覺。
“好吧……那就勞煩賀姑娘隨在下跑一趟了?!?
見男子乾笑著作出妥協,賀千妍這就吩咐綠袖去差人備了馬車,卻不料待她走向賀府門外的時候,會剛巧望見男子催著車伕下車的景象。
眼瞅著府裡養的車伕猶豫不決地將馬鞭交到了蕭勁的手裡,賀千妍不解之餘,自是加快了步伐,徑直跨出了自家大門的門檻。
“怎麼了?”她來回瞧了瞧兩個當事人,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蕭勁的臉上。
“小姐……”車伕聞聲趕忙給主人家的大小姐行了禮,然後如實告知,說蕭勁愣是要趕自己回去,由他來負責駕車。
“爲什麼?”問這話時,賀千妍業已疑惑地注目於挑起事端的蕭某人。
“我坐不慣馬車,坐外頭還行。”豈料蕭勁居然理直氣壯地回了這麼一句,還神似不屑地瞥了瞥那一般人求之不得的車廂。
微微愣神的女子緩過勁兒來,挑著眉毛看他。
“賀姑娘,快上車吧,耽誤了行程,就要錯過那些奇花異草的開花時辰了?!闭l知對方竟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似是故意忽略了她那意有所指的神情一般,自顧自地擡頭望了望太陽。
賀千妍不著痕跡地抽了抽脣角,最終在丫鬟綠袖的攙扶下,一語不發地上了馬車。結果剛一坐定,她就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地方:這車裡頭,沒有藥筐。
她傾身掀開車簾問蕭勁,卻得來了對方的如下答覆:他們今天是去採奇珍異草的,既然是“奇珍異草”,那自然不可能多到要用籮筐來裝。
寥寥數語,在情在理,可賀千妍總覺著有哪裡不太對勁。
是了,是他的語氣——特別是在說到“奇珍異草”時那刻意強調的語氣。
賀千妍終於明白是哪兒不對頭了。
這個傢伙,還暗地裡跟她擡扛,真是無聊。
可別因此而耽誤了她爹的病纔好。
潛意識裡如此思忖著,女子身下的車輪已然骨碌骨碌地轉了起來。蕭勁駕著馬車領著賀千妍來到了城外一座山的山腳下,就停了車先一步雙腳著地。一路上,兩人各自保持著沉默,賀千妍不曉得該跟這個身份特殊的男子說些什麼,蕭勁似乎也難得安安靜靜地尊重著她的意願,沒有主動搭話——以至於這會兒到了,前者竟已然在頗有節律的顛簸中打起了盹。
是以,當蕭勁撩起車簾準備開口說話之前,女子清麗的睡顏業已先行躍入眼簾。
然不知何故,這張碧玉年華的傾城容顏本該叫人心動,卻因爲那舒展不開的眉宇而令人心悸。
蕭勁紋絲不動地凝視著女子那並不安詳的睡臉,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手中的簾子。
他悄無聲息地轉過身去,本打算重新坐回到趕車人的位子上,但思忖著就這麼坐回去的話,指不定會驚擾那車上的人,他纔剛往前跨出半步的腿腳就遽然一頓,緊接著,他便轉而行至馬匹的身側,擡手摸了摸它的鬃毛。那馬兒倒也溫順乖巧,被他這個陌生人摸了腦袋,卻只稍稍動了動耳朵,也沒大在意。
就這樣,溫暖和煦的陽光下,一匹馬不聲不響地眨巴著眼睛,一個人則無聲無息地仰面朝天,似有似無地嘆了口氣。
如此安寧而又和諧的畫面,一直持續到了賀千妍自個兒驚醒過來的那一刻。
她,做了個噩夢。
夢裡全是她那未出世就被殺死的孩子,他渾身是血,哭著喊著:孃親救我。
賀千妍睜圓了眼珠子,驚魂未定地瞪視著寂靜無聲的前方,這才恍然認識到,方纔那逼真的一幕幕,僅僅是個可怕的遺夢罷了。
而現在……
她猛地起身向前,一把撩開了面前的布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