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 蕭勁緊緊地擁住了賀千妍的上身,將一張不願示人的臉埋在了她的肩上。
他雖是竭力壓抑,但雙肩仍是難以自控地顫動著。她聽到他輕微的喘息與哽咽, 就像是個想哭泣卻不敢哭泣的孩子, 拼命忍耐著涌上咽喉的悲傷。
沒多久, 她便感覺到, 肩頭有了微微的溼意。
男兒有淚不輕彈, 只是未到傷心處。
他是那樣一個重情之人,偏生老天要他歷盡那薄情之事。
她替他心酸,爲他心疼。
可是蕭勁, 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我面前流淚了。從今往後,你陪著我, 我也陪著你, 再也不會讓你難過。
如此思量著, 她安放在他背脊的柔荑又抱緊了些,微涼的側臉也情不自禁地蹭了蹭他的耳鬢。
後來, 她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以無聲的陪伴給予他最好的慰藉。
翌日,宮中的血腥味已然散去了些許,被石板封住的密室也被人破開,帶出了一具插滿利箭的屍身。賀千妍事先封鎖了消息, 親自前往現場查看, 結果自是被婦人那血肉模糊的死狀驚得當場作嘔。
如是慘狀, 她不能讓蕭勁親眼瞧見。
賀千妍連忙命人好生處理太后的屍首, 務必盡力令其恢復生前的樣貌。
被特地叫來的宮女、嬤嬤們聞令自是心生納罕, 她們不明白,這位想來即將掌權的公主殿下, 爲何要對那樣一個不潔之婦這般厚待。可轉念一想,皇家人的命令總有皇家人的道理,宮人們也就不費這心力去追根究底,只恭恭敬敬地領命辦差了。
是以,當第三天賀千妍領著蕭勁來看的時候,映入眼簾的,已是裹屍布下一張乾淨而安詳的臉。
蕭勁盯著那蒼白卻美麗的面孔看了好一會兒,終是沉聲道出兩個字:“謝謝。”
賀千妍不由自主地握了握他垂於身側的手,良久無言。
直到屋裡的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她纔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問道:“她的遺體,你預備如何處理?”
蕭勁沒有即刻接話,只悵然若失地注視著母親姣好的容顏。
“按照規矩,她本該葬於先帝皇陵。可是……”賀千妍頓了頓,委實沒法於男子跟前提及那不堪回首的往事,“總之,如果你沒有什麼特別的打算,我定會想法子爲她尋個清淨的地方,讓她得以安息。”
蕭勁終於擡頭看她。
“她做了那樣千夫所指的腌臢事,別說是入皇陵了,怕是連好好安葬都難吧?”他冷不防一語道破現實,叫她急得立馬張開了嘴。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總能有辦法讓羣臣閉嘴的,實在不行的話,偷樑換柱也未嘗不可,畢竟……”她不假思索地說著自個兒的想法,可話到一半時,還是因他強顏歡笑的神情戛然而止。
畢竟,她是蕭勁的親生母親,饒是她拋夫棄子,饒是她聲名狼藉,饒是她罪不可恕,自己也沒法狠心到讓她死後都不得安寧。
這,是她唯一能爲他做的了。
雙眉微鎖著垂下了眼簾,賀千妍卻聽得男子忽而失笑。
“你難得對我這麼好,我可不能不識擡舉。”蕭勁勾著脣角來了這麼一句,叫她不由微微一愣,“咱們就壞一回規矩,來個‘偷天換日’吧。”
誠然,他不是不曉得,以她的立場,是有多難做,所以,他不想讓她爲難,更不想她因此而授人以柄。只不過,他確實是有個很想帶母親去的地方,如此一合計,他們也只能“暗度陳倉”了。
三日後,昔時太后的靈柩被送往皇城近郊一處專門安置宮人屍體的“埋香冢”。如是安排,既是對這個不守婦道的女人進行了最有力的貶黜與譴責,又彰顯了朝寧公主的仁德和大度,得到了文武百官的一致認可。
不過,只有蕭勁同賀千妍心知肚明,婦人真正的遺體,業已經由專人火化,變作骨灰,被裝進了一隻不起眼的青瓷罐裡。
“這就要走?”是日,賀千妍看著蕭勁收拾行囊,不免有些意外。
“哦,沒,我就是提前準備好了,到時候直接上路就成。”蕭勁連忙矢口否認,可那不自覺摩擦雙掌的動作,卻泄露了他的心思。
試問,這世上有哪個孩子,不希望自己故去的母親早些入土爲安?他之所以未有馬上離開,無非是琢磨著皇帝尚且不知所蹤,說不準接下來會不會對女子造成什麼威脅。
是啊,前兩天發生宮變的時候,他已經爲了去找母親而從她身邊離開了許久,這一次,他不想再在一切尚未塵埃落定之時就貿然走開了。
賀千妍眼珠不錯地注視著目光閃爍的男子,恍然間似是頓悟了什麼。
“想去便去吧。我這邊已經無妨了,現在,整個皇宮差不多都聽我號令,那個人動不了我。”
話音未落,蕭勁就倏地愣住,繼而凝眸來看。
片刻,他的臉上顯出了被看穿了的窘迫之色。
賀千妍忽然覺著好笑。
“去吧,別顧著我。”
在女子的再三勸說下,男子本就不怎麼堅定的心終於動搖了。最後,他半推半就地揹著簡單的行李,接受了未來女帝的親自送行。那一步三回頭的樣子,倒是叫賀千妍不禁想到了弟弟賀萬莘出門求學時的情景。
等到時局徹底穩定下來之後,就把莘兒接回來,問問他將來有何打算吧。不管他是她的義弟還是親弟,她都會一輩子把他當做親人,會永遠尊重他的選擇。
正這麼想著,她看見走出去沒多遠的蕭勁又風風火火地折了回來。
“怎麼了?”女子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揚起眉毛不解地瞅著他。
“……”蕭勁欲言又止地站在她的身前,堂堂七尺男兒,此刻竟突然跟個姑娘家似的扭捏起來。
“怎麼了?還有事?”賀千妍又耐心地重複了一句,心道他該不會是又不想走了吧。
“我……我就是……”蕭勁期期艾艾地張嘴說著,本該好好看人的目光,卻只在人腦袋附近胡亂轉悠,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鼓足了勇氣,逼著自個兒注目於女子的容顏,“我就是想跟你說,我很快就回來,你……你等我!”
說罷,他就猛地轉過身去,逃命似的跑了。
是以,他自然沒能瞧見身後人面上倏爾浮現的兩朵紅雲。
賀千妍覺得,他這話,配著他這表情,終歸是有幾個意思的。
這一想,她忍不住低眉莞爾。
他不好意思承認,她拉不下臉承認,他們兩個呀,還真是……絕配。
一種情愫總算是生根發芽、破土而出,以清明之姿迅速佔據了胸臆,賀千妍噙著笑意擡頭望天,恰逢天光破雲、滿目柔和。
等他回來了,她便好好問問他吧。
如此一思,彷彿連日來沉重的心情也隨之明媚了幾分。
是日,已值蕭勁離去後的第七天。臨走前,他交代過,自己準備將母親的骨灰埋在大華北境,如此,她不會離得父親太遠,也不會違逆了母親魂歸故里的意願。換言之,此去路途遙遠,縱使他快馬加鞭、披星戴月地趕路,沒個把月也是趕不回來的。所以,賀千妍並不心急,就是偶然發呆的時候,會鬼使神差地想起他。
都怪他這兩年多來一直待在她的身邊,以至於有朝一日他忽然跑開了,她竟是不習慣了。
所幸就在女子覺著略不自在的時候,一個消息冷不丁傳來,隨即將她的注意力分散了去。
是的,逃出生天的皇帝找著了,就在皇城西面的第二座城裡躲著。不得不說,連忱白手下的人,辦事的頭腦和速度皆屬上乘,想來就是直接把皇帝交給他們處置,他們也定能交上一份漂亮的答卷。
不過這一回,還真得由她親自出馬。畢竟,她這衆人默認的下代君王,還得“恭請”老皇帝退位讓賢。
於是,她將朝中事務暫交連忱白代理,自己則在一大羣侍衛的保駕護航下,啓程趕往仇人所在的城鎮。
沒幾天的工夫,賀千妍就如願見到了她的敵人。連日來東躲西藏的生活,已經讓昔日那容光煥發的男人變得面色憔悴。不過,一見到她這個外甥女,他還是立馬就跟個受了刺激的瘋子一般,猛地從座椅上躥了起來。
可惜,如今的他已如風中殘燭,手腳更是被鐵鏈拴著、鎖著,她根本無需提防。
女子面不改色心不跳,直接將一份提前備好的聖旨擺在了皇帝的眼前,命人強按著他的手指,在落款處重重地摁下了一枚指印。
被人跟對犯人似的在卷軸上按下手印,頭一回遭此待遇的男子怒極反笑。
“怎麼?你不殺朕,是要裝模作樣地把朕關在牢裡一輩子嗎?”
賀千妍面沉如水地看著他,並不急於作答。
“哈哈哈……你不敢殺朕!你不敢!!!你怕落下口實,令後人將你歸爲弒君謀反的亂臣賊子!”
賀千妍目視男子徑自仰天長笑,默默地皺起了眉頭,擺手示意屋裡的侍衛悉數退下。
很快,偌大的房間裡就只剩這甥舅二人。
“舅舅是不是誤會了什麼?”猝不及防間,她好整以暇地開啓朱脣,使得放聲大笑的男人不由面色一凝。
她叫他什麼?舅舅?舅舅?!
“本宮今日前來,並不是來同舅舅說道這種事的。”
他看著女子神色淡淡,就那樣從容不迫地立在那兒。
緊接著,他就目睹她倏爾神情一改,眼中迸發出濃烈的恨意。
“你殺我父母,此仇,不共戴天。”
男人凝結的臉色又驀地活絡開,陰鷙的瞳孔透出了嘲諷的笑意。
“殺你父母?不,芊芊,朕要殺的,從來都只有你一人而已。”
“可是我從未想過要來奪你的皇位,我甚至根本不知道‘血靈引’的秘密。”
“那又如何?你的存在,於朕而言始終是一根刺,一日不除,朕一日難安。”
賀千妍蹙眉注目於他依舊毫無愧色的面孔,心中忽覺一陣諷刺。
她真是天真,同他這種人,還有什麼好說的呢?連自己的兒子都能毫不留情地一劍刺死,爲保龍位更是不惜無數次地殺害無辜,他完全就是個自私自利、喪心病狂的瘋子啊!
“可惜啊,這根刺,你就要把它帶進棺材裡了。”說著,女子面無表情地從袖籠裡摸出一把匕首,將之扔到了男人的眼皮底下,“爲我爹孃,還有閒郡王的母親,償命吧。”